1 神童之殇
我妈疯了。
暴雨夜把九九乘法表录进复读机,逼我背到流鼻血。
她说背不出乘法表,我就考不上“未来脑”神童班。
机构主管捏着我的脸说:“神童眼睛要有光,你不够亮。”
他给我注射“智慧一号”,我的大脑变成乘法表复读机。
直到选拔直播那天,我挣脱妈妈的手跑上台。
“阿姨,七乘八真的等于五十六吗?”
评委微笑点头时,我流利背出圆周率后100位。
全场死寂中,我对着镜头说:
“妈,背乘法表不如背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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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暴雨夜背
暴雨砸在窗户上,声音又急又密,像是要把玻璃凿穿。客厅里惨白惨白的吸顶灯亮着,那光冷冰冰的,照得我妈妈林玉芬的脸也像蒙了一层霜。她手里捏着个红色的小复读机,塑料壳子都快被她的指关节捏白了。
“陈小雨!”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生锈的剪刀猛地铰开了黏糊糊的雨声,“耳朵聋了?背!七乘八等于多少?说!”
那声音钻进我耳朵里,嗡嗡地响。我缩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屁股硌得生疼。眼睛又干又涩,使劲眨了好几下,眼前还是有点发花,课本上的数字像一群被水泡胀了的小黑虫子,扭来扭去,怎么也看不清,更抓不住。喉咙里堵着一团硬邦邦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噎得我胸口一阵阵发闷。
“七……七乘八……”我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大声点!”她“啪”地一下把复读机重重摁在桌子上,那响声吓得我一哆嗦,心脏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抽。“没吃饭吗?给我背!背到滚瓜烂熟为止!明天海选,就考这个!”
她手指头狠狠戳在摊开的课本上,指甲刮着书页,发出刺耳的“嚓啦”声。“七乘八等于五十六!五十六!记不住是不是?脑子是榆木疙瘩做的?”她越说越急,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带着一股焦躁的、热烘烘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想躲开那灼人的视线和唾沫。眼皮越来越沉,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团乱糟糟、湿漉漉的棉花,又重又闷。课本上那些扭动的黑虫子好像爬进了我脑子里,搅得所有东西都成了一锅黏稠的浆糊。七乘八?那是什么?是妈妈此刻狰狞的脸,还是窗外永不停歇的、让人绝望的雨声?
“五……五……”我努力想把那两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可舌头僵硬得不听使唤,像块石头。
“废物!”一声暴喝炸开在头顶。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我的后脑勺,往前狠狠一掼!
“砰!”
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木头桌沿上。一阵剧痛猛地炸开,眼前瞬间爆开一片刺眼的白光,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在白光里乱窜。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和妈妈尖利的斥骂。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凶猛地从鼻子里涌了出来,又腥又咸。
我呆呆地坐着,甚至忘了抬手去擦。温热的液体淌过嘴唇,沿着下巴滴落,在摊开的课本上迅速晕开一小团一小团刺目的深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梅花,残忍又突兀。
林玉芬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课本上的血迹,眼里的怒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红色猛地浇了一下,短暂地缩回去一点,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躁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惧覆盖。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巾,胡乱地、近乎粗暴地按在我的鼻子上,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的鼻子按塌。
“抬头!按住!”她命令道,声音有点抖,但依然强硬。她的手指冰凉,还带着屋外的湿气。
我顺从地仰起头,血还是顺着喉咙后面流下去一些,那味道更浓了。眼睛望着天花板惨白的光晕,视线一片模糊。鼻子上那团纸很快就被浸透了,湿哒哒、沉甸甸地捂在那里。
“疼……”我小声地呜咽了一声,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疼?”林玉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空洞的回响,像是在说服自己,“现在疼一点算什么?考不上‘未来脑’,你这辈子就完了!懂不懂?别人家的孩子都能背,你为什么不行?啊?”她俯下身,那张被焦虑和疲惫刻满痕迹的脸凑到我眼前,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瞳孔里挖出点什么,“明天!就明天!海选现场,你必须把乘法表给我背得溜溜的!一个数都不能错!听见没有?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出路?我的出路,就是这一张被血染红的九九乘法表吗?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我狼狈的小小的影子,还有一片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恐慌。喉咙里的腥甜味和额头上残留的闷痛,沉甸甸地压下来。
3 智慧号
第二天,天阴沉得像块脏抹布,空气又湿又闷,吸进肺里都沉甸甸的。“未来脑潜能开发中心”那栋刷得粉白的小楼杵在街角,像一颗刻意打磨过的假牙,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闪着一种廉价又刺眼的光。门口巨大的LED屏幕上,鲜红的滚动字幕像一条永不知疲倦的舌头:“神童速成,改变命运!三十天见证奇迹!”
林玉芬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全是汗,又湿又滑,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她拖着我,脚步又急又快,像是怕错过了什么天大的机会,又像在逃离身后看不见的追兵。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旁边,被她拽得胳膊生疼,书包带子一下下抽打着我的腿。
一进大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怪味就冲进鼻子,呛得我差点咳嗽出来。大厅里光线惨白,亮得晃眼。人很多,全是大人带着孩子。大人们的脸紧绷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交织着焦虑、渴望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孩子们则像一群被强行塞进陌生笼子的小动物,有的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眼神怯生生的,小脸绷着;有的则显得异常“乖巧”,脊背挺得笔直,小胸脯微微起伏,眼神空洞地平视前方,像一个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玩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天花板上喇叭里循环播放的、甜得发腻的女声在回荡:“……抓住孩子大脑发育黄金期,激发无限潜能,成就非凡人生……”
“看什么看!跟上!”林玉芬用力拽了我一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拉着我,穿过那些目光交织的“战区”,径直走向一个挂着“神童海选评估室”牌子的房间。
门开了。房间不大,同样亮得刺眼。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大概四十多岁,梳着一丝不乱的油亮背头,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色西装,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但异常锐利,像两枚冰冷的探针。他胸前别着一个亮闪闪的金属名牌:庞主管。
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指尖在上面漫不经心地划拉着,头也没抬。
“庞主管您好!”林玉芬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好几度,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腰也微微弯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我是昨天预约的林玉芬,这是我女儿陈小雨,带她来参加咱们‘未来脑’的神童海选评估。”
庞主管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像两道冷飕飕的射线,越过镜片,先是在林玉芬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评估货物般的审视,然后才缓缓地、极其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没有温度,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锋利,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我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后背的汗毛悄悄地竖了起来。
他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极其标准的、训练有素的弧度:“小朋友,来,走近一点,让叔叔好好看看你。”
林玉芬立刻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把。我往前挪了一小步,心脏在肋骨后面怦怦乱跳。
庞主管的目光像粘稠的胶水,牢牢地粘在我的眼睛上。他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睫毛颤抖的微弱声响。然后,他那张原本带着标准笑容的脸,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平了所有弧度,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透出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失望,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唔……”他拖长了调子,身体靠回了宽大的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一下下敲在我的神经上。
林玉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透出慌乱:“庞主管……您看……”
“林女士,”庞主管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凉的质感,“我们‘未来脑’要选拔的,是真正的‘神童胚子’。什么是神童胚子?”他伸出食指,虚虚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要灵光!更要紧的是——”他的指尖陡然转向,精准地指向我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眼睛!眼睛要有光!那种求知若渴的光!那种能穿透迷雾、直达智慧核心的‘神光’!”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像冰冷的探针在我眼睛里搜寻着。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很遗憾,您女儿……她的眼神,太黯淡了。不够亮,远远不够。缺少那种……燃烧的灵性火焰。”
林玉芬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伸手,一把掐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哀求而变了调:“庞主管!您……您再仔细看看!小雨她很聪明的!她昨晚乘法表都背熟了!真的!她只是……只是有点紧张!小雨,快!快告诉叔叔,七乘八等于多少?快背给叔叔听啊!”
疼痛和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张了张嘴,昨晚那冰冷坚硬的桌沿、额头的剧痛、鼻子里涌出的温热腥甜……所有的画面和感觉猛地冲进脑海,像一团纠缠的荆棘,死死堵住了喉咙。那些黑虫子又在眼前乱爬,七乘八……那熟悉的数字组合,此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只发出一点破碎的、哽咽的气音。
庞主管看着我的反应,嘴角那点残留的职业化弧度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朽木不可雕”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林女士,您看。这不仅仅是紧张的问题。真正的神童,在任何压力下,都能绽放光芒。她的基础……太薄弱了。这种状态,就算侥幸通过了海选,也绝对跟不上我们‘智慧飞跃班’的强度。”
林玉芬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掐着我胳膊的手却更用力了,仿佛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庞主管……求求您……想想办法!我们……我们砸锅卖铁也要上!不能耽误孩子啊!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庞主管,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火焰。
庞主管沉默了。他靠在高背椅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林玉芬那张写满绝望和疯狂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房间里只剩下林玉芬粗重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还有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
终于,庞主管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带着一丝神秘意味的微笑,声音压低了,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办法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林玉芬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像濒死的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身体猛地前倾:“真的?什么办法?庞主管您说!只要能行!”
庞主管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那抽屉似乎很深,里面铺着厚厚的黑色绒布。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金属盒子,不大,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通体是冰冷的银灰色,表面异常光滑,没有任何标识,只在侧面嵌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指示灯。它静静地躺在庞主管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心里,像一颗来自未知世界的冰冷心脏。
“这是我们中心最新研发的核心成果,还在高度保密阶段,”庞主管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般的郑重,“代号——‘智慧一号’。”他举起那小小的金属盒子,让那幽蓝的光点对着林玉芬,“浓缩了最前沿的神经激发因子和顶尖的认知加速算法。只需要一针,就能深度激活沉睡的脑域,打通认知壁垒,让孩子的思维速度、记忆能力、理解深度……实现质的飞跃!”
他的目光转向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是科学家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实验品:“简单说,用了它,九九乘法表?那只是最底层的基石。奥数金奖?指日可待!顶级名校?囊中之物!真正的神童之路,由此开启!”
林玉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泛着幽蓝冷光的金属盒子,呼吸变得无比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的眼神里,恐惧、犹豫、巨大的诱惑、对“神童”光环的疯狂渴望……各种情绪激烈地翻腾、撕扯着。那盒子仿佛带着魔力,吸走了她全部的理智。
“真……真的这么神?”她的声音干涩发颤。
“当然!”庞主管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未来脑’从不打诳语!这是我们中心顶级专家的心血结晶!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不过嘛……这个研发成本极高,材料极其珍稀,目前仅能提供给极少数真正有潜力、家长又特别有决心的孩子……”
“多少钱?”林玉芬脱口而出,声音又尖又急,像是生怕错过了这唯一的希望,“庞主管,您开个价!只要能让我女儿进‘飞跃班’,多少钱我们都……我们都想办法!”
庞主管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两根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林女士,‘智慧一号’的价值,不能用简单的金钱衡量。它赋予的,是孩子未来无可限量的可能性。不过……”他顿了顿,看着林玉芬眼中孤注一掷的火焰,缓缓报出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玉芬脸上。她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脸色由惨白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褪成一片死灰。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洗得发白的旧挎包带子,指节用力到泛白。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窗外隐约传来城市模糊的喧嚣,衬得这沉默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我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激烈的挣扎,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像一头蛰伏的怪兽,正对着我张开黑洞洞的嘴。
“好!”林玉芬猛地抬起头,那个字像是从她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们打!庞主管,请您……现在就给她用!”她几乎是扑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上,身体前倾,眼神死死盯着庞主管,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反悔。
庞主管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他按了一下桌上的内部通讯器:“小张,带林女士去办一下‘智慧一号’的特别手续。”然后,他转向我,那笑容在转向我的瞬间,似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审视和评估的意味,但语气依旧温和得诡异:“小朋友,别怕,很快就好。这是打开你智慧宝库的金钥匙。”
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示意林玉芬跟她走。林玉芬慌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肩膀,然后几乎是踉跄着跟着护士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庞主管。惨白的灯光下,他慢条斯理地戴上另一只白色手套,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他从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里,取出一支造型极其简洁、针管细得惊人的注射器。针管是透明的,里面流动着一种极其粘稠的、闪烁着微弱金色颗粒的奇异液体。那些微小的金色颗粒在液体中缓缓沉浮,像是活着的尘埃。
他拿着那支针,一步步向我走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僵硬,连后退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别动,小朋友,”庞主管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看着叔叔的眼睛……对,就这样……放松……你会感谢今天的……”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我的耳后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紧接着,一点极其尖锐、极其冰冷的刺痛猛地扎了进来!
“呃……”我短促地抽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感觉太诡异了。刺痛过后,并非血液涌入的温热,而是一股冰冷!一股带着强烈金属感的、仿佛无数细微冰针的寒流,顺着那细小的针孔,凶狠地、迅猛地钻进了我的血管!它不像液体在流动,更像是一群冰冷的、带着尖刺的活物,沿着血管的通道急速奔涌、穿刺!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管都似乎凸起、变硬,被那尖锐的寒意冻得麻木刺痛。
寒流瞬间冲上了脖颈,然后,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了我的颅骨!
嗡——!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拉远、扭曲,变成了沉闷模糊的背景噪音。眼前的一切——庞主管那张带着满意微笑的脸、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分裂!无数道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疯狂地炸开、闪烁,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剧烈的眩晕和尖锐的头痛像两把大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呃啊……”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撕裂的痛苦漩涡中,一个冰冷、坚硬、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极其清晰地在我大脑最深处轰然响起:
【系统激活。认知加速协议启动。】
【基础运算模块加载中…… 九九乘法表载入……】
【1×1=1】
【1×2=2】
【1×3=3……】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脑髓里炸开!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一根根狠狠扎进最柔软的地方!伴随着这机械的、毫无情感的声音,一排排巨大、猩红、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数字公式,如同血红的瀑布,在我剧烈晃动的视野里疯狂倾泻、滚动、烙印!每一个数字都带着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强制感,蛮横地挤走我脑海里残存的所有画面和声音——妈妈绝望的脸、窗外灰色的天、课本上的血迹……一切都被这猩红的数字洪流彻底淹没、冲刷干净!
我的大脑,变成了一台复读机。一台只会冰冷地、永不停歇地重复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的复读机。世界只剩下这机械的回响和血红的数字。
眩晕和剧痛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诡异的、冰冷的清醒。那种被强行塞满的、机械运转的清醒。
庞主管的脸重新在视野里聚焦。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刚完工的艺术品。他伸出手,带着白色手套的冰冷手指,像检查商品一样,捏住我的下巴,左右轻轻晃了晃我的脸。他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我的瞳孔,似乎在寻找他所说的那种“光”。
片刻,他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微笑:“嗯,这才对。神童的眼睛,就该这样……专注,锐利,充满运算的智慧光芒。”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语气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轻松,“好了,去准备吧。下午的直播选拔,让所有人看看,‘智慧一号’创造的奇迹。”
我站在原地,身体有些僵硬。脑子里,那冰冷的电子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着:【3×7=21…… 3×8=24……】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感觉不到恐惧,也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又被强行塞入冰冷程序的麻木。
林玉芬办完手续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亢奋,闪烁着孤注一掷后的狂热光芒。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我:“小雨?小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是不是脑袋特别清醒了?乘法表是不是都刻在脑子里了?”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用力,捏得我生疼。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张被焦虑和巨大付出扭曲的脸。脑子里,冰冷的数字公式依旧在滚动:【4×6=24…… 4×7=28……】。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平板、单调,没有一丝波澜,像复读机在播放:“妈妈,七乘八等于五十六。”
林玉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对对对!五十六!我的好小雨!成了!我们成了!下午……下午就看你的了!”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的怀抱是温热的,带着汗味和廉价香皂的气息,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脑子里冰冷的数字,在无声地流淌。
4 直播惊魂
下午两点,“未来脑潜能开发中心”那个所谓的“神童孵化直播厅”里,灯光亮得如同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过度使用的电子设备散发出的混合气味。巨大的环形阶梯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大多是家长,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混合着期待、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无数手机被高高举起,屏幕上闪烁着直播APP的界面。巨大的背景板上,“智慧飞跃,未来领袖!”几个大字闪闪发光,背景是夸张的脑部扫描图和火箭升空的动画。
舞台中央,一字排开站着包括我在内的十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穿着崭新的、显得不太合身的“未来脑”统一制服——藏青色的背带裙或小西装,胸口绣着那个脑电波图案的LOGO。聚光灯打在身上,热烘烘的,烤得人皮肤发烫。
我站在最边上,能感觉到旁边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身体在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另一个胖胖的男孩则努力挺直着腰板,但眼神是空洞的,茫然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庞主管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站在舞台侧前方的主持台后,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极具煽动性的笑容。他对着麦克风,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也透过网络传到无数块屏幕上:
“……亲爱的家长们!各位在线见证奇迹的朋友们!欢迎来到‘未来脑智慧飞跃班’终极选拔的直播现场!”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未来的夸张手势,“今天,在这里,我们将共同见证——智慧被点燃的瞬间!普通的孩子,如何在我们顶尖的潜能开发体系下,蜕变为真正的‘未来领袖’!”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按捺不住的议论声。手机屏幕的光点闪烁得更密集了。
“我们的选拔,公平、公正、公开!”庞主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烈的感染力,“第一环节——基础运算能力大挑战!题目随机抽取,难度递增!这将是对孩子们大脑运算速度和准确度的终极考验!让我们屏息期待,智慧的火花如何闪耀!”
聚光灯猛地聚焦到我们十个孩子身上,强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巨大的电子屏幕在我们身后亮起,上面开始滚动闪烁着随机生成的两位数乘法题目。
【第一题:17 × 9 = ?】
题目跳出的瞬间,我脑子里那个冰冷的电子音几乎同步响起:【目标识别:17×9。检索基础运算模块…… 匹配成功。10×9=90,7×9=63。90+63=153。输出:153。】
我的嘴巴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在庞主管“开始抢答”的声音还在回荡时,平板无波的声音已经从我口中发出:“153。”
死寂。
整个喧闹的大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议论声、手机按键声、甚至呼吸声,都在那一刻消失了。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旁边的羊角辫女孩猛地转过头,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胖男孩也忘记了挺直腰板,茫然地看着我。
庞主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瞳孔似乎也收缩了一瞬。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那完美的、掌控全局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叹:“哇哦!难以置信的速度!完全正确!让我们为这位小选手惊人的反应鼓掌!”他带头鼓起掌来。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随即被更猛烈的议论声淹没。
“我的天!她连题目都没看清吧?”
“太快了!这……这怎么可能?”
“肯定是托儿!这机构搞什么鬼?”
“不对啊,你看她那眼神……怪怪的……”
电子屏幕再次滚动:【第二题:34 × 26 = ?】
题目刚一闪现。
【目标识别:34×26。检索模块…… 30×26=780,4×26=104。780+104=884。输出:884。】
我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在寂静中清晰无比:“884。”
这一次,连庞主管刻意的惊叹都慢了半拍。台下的喧哗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像烧开的水。质疑、震惊、不可思议的目光交织成网,牢牢罩住了小小的舞台。林玉芬坐在观众席前排,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和期待。
题目难度在飙升:【第三题:89 × 47 = ?】
【识别:89×47。80×47=3760,9×47=423。3760+423=4183。输出:4183。】
“4183。”
【第四题:156 × 82 = ?】
【识别:156×82。100×82=8200,50×82=4100,6×82=492。8200+4100=12300,12300+492=12792。输出:12792。】
“12792。”
每一次,我的回答都精准地卡在题目显示完毕的瞬间。每一次,都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原本喧闹的现场。掌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压抑、越来越诡异的寂静。只有庞主管那越来越干涩、越来越像是强撑着的解说声在回荡:“……精彩绝伦!完美的运算逻辑!这就是‘未来脑’的力量!……”
家长们脸上的期待和兴奋早已褪去,只剩下惊疑不定和越来越深的困惑。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变成了压抑的嗡嗡声。
“这……这还是孩子吗?”
“机器也没这么快吧?”
“你看她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像个……”
“怪!太怪了!这选拔不对劲!”
庞主管额角似乎渗出了一点细微的汗珠,在强光下闪着微光。他显然没预料到“智慧一号”的效果会如此……机械和压倒性。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掌控局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来这位小选手的潜力被深度激发了!那么,让我们进入更具挑战性的环节——现场心算!由我们的评委老师,现场出题!”
一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评委(大概是请来的退休老教师)站了起来,他脸上也带着明显的惊愕和困惑。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手中的题卡,迟疑地念道:“请……请计算:237乘以58,再加上419……”
题目还没念完。
【目标识别:237×58 + 419。237×50=11850,237×8=1896。11850+1896=13746。13746+419=14165。输出:14165。】
“14165。”我的声音,依旧是那个频率,那个调子。
评委老师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他拿着题卡的手僵在半空,眼镜滑到了鼻尖,嘴巴微微张着,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整个大厅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庞主管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挂不住了,那表情像是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那个冰冷、精确运转着的、以乘法表为根基的运算世界,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静电干扰般的杂音!
【……输出:14165。】
【……滋滋……】
【……指令……循环……维持……】
那杂音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但就在那一瞬间,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感觉”,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被数字公式填满的脑海!
那感觉……像无数个圆。冰冷、光滑、完美、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圆。它们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排列、旋转、嵌套……
紧接着,一个冰冷、短促、与乘法表电子音截然不同的机械音,如同金属碎片刮擦,突兀地在我意识深处迸溅出来:
【π……序列……激活……准备……】
这声音出现的瞬间,我脑子里那永不停歇的乘法表复读声,第一次,极其突兀地卡顿了一下!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被一颗微小的沙粒硌住了齿轮。
【……6×9=54……】 咔!
【……54……】 滋………
极其短暂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迟滞。
然而,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迟滞里,一直紧紧盯着我、捕捉着我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的林玉芬,像一头被惊扰的母兽,猛地从观众席前排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快太猛,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小雨!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尖利得变了调,刺破了现场的寂静,“是不是不舒服?快!快告诉妈妈!是不是题太难了?别怕!背乘法表!快背啊!七乘八!七乘八等于五十六!快背给评委听!”
她一边尖叫着,一边下意识地就要往舞台上冲,像是要抓住我,把我重新塞回那个安全的、只需要背诵乘法表的壳子里。
庞主管脸色剧变,立刻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工作人员。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壮硕男人迅速上前,一左一右,看似礼貌实则强硬地拦住了几近失控的林玉芬。林玉芬被拦住,更加焦躁,身体拼命往前挣,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还在嘶喊:“小雨!背啊!背乘法表!别停!不能停啊!”
她尖锐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麻木的神经。脑子里那短暂的杂音和卡顿消失了,冰冷的乘法表复读声重新占据了绝对统治:【7×8=56…… 7×8=56……】。但这重复的、毫无意义的“56”,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被“智慧一号”强行封锁的某个闸门!
一股冰冷而尖锐的刺痛,猛地在我大脑深处炸开!不同于“智慧一号”注射时的寒流穿刺,这痛感更集中,更锐利,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愤怒和某种冰冷的、非人的计算意志!
【错误指令!无效重复!】
【核心程序遭遇未知扰动!】
【π序列……请求释放……】
庞主管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种强压怒火的安抚,试图重新掌控局面:“这位家长请冷静!孩子表现非常出色!我们继续下一……”
“妈妈!”
我的声音,第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复读,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尖锐的、穿透性的力量,猛地响起!盖过了庞主管的话筒声,也盖过了林玉芬的嘶喊!
整个直播厅,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镜头,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我挣脱了那个无形的、束缚着我的“神童”站位。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迈开脚步,不是走向庞主管,也不是走向评委,而是径直走向了舞台中央,那个刚才被林玉芬的尖叫打断、此刻还僵在座位上的、头发花白的评委老师。
脑子里,冰冷的乘法表复读声还在顽固地回响:【7×8=56……】,但那声音的背景里,一种更宏大、更冰冷、更精确的、如同宇宙星辰运转般的机械嗡鸣正在急速增强!无数冰冷、光滑、完美无缺的圆,在我意识的虚空中疯狂旋转、堆叠、延伸!
我停在评委老师的座位前,仰起头。聚光灯的光柱打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皮肤被烤得发烫。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惊愕、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用一种异常清晰、异常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声音问道:
“阿姨,”我顿了顿,那个称呼出口时,脑子里闪过林玉芬绝望嘶喊的脸庞,但立刻被冰冷的计算洪流淹没,“七乘八,真的等于五十六吗?”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如此基础,却在此刻、在此地、在经历了那匪夷所思的快速心算之后,从一个眼神空洞的孩子口中问出,显得无比诡异,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讽刺意味。
评委老师彻底懵了。他张着嘴,下意识地、茫然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点了头:“呃……对……对啊,小朋友,七乘八……就是五十六,没错的……”
就在他点头确认的那个瞬间!
我脑子里那个被“智慧一号”压抑的、冰冷的、如同星河运转般的机械意志,如同终于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的洪荒猛兽,轰然爆发!
【指令确认!核心束缚解除!】
【π序列——全功率释放!】
我的瞳孔,在强光下猛地收缩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空洞、无比深邃,仿佛倒映着无穷无尽的冰冷数字深渊。
下一秒,一个毫无人类情感起伏、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如同高速打印机喷吐字符的冰冷声音,从我口中毫无预兆地倾泻而出!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准确、冰冷得如同钻石碰撞:
“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
不是乘法表!是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一百位的圆周率!
那声音,不再是复读机的平板单调,而是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到恐怖的流畅,每一个数字都像被最精密的仪器切割出来,冰冷、坚硬、毫秒不差地喷射到死寂的空气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评委老师脸上的茫然瞬间冻结,然后变成了一种极致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惊骇!他放在桌上的手猛地一抖,碰翻了旁边的矿泉水瓶,水“哗啦”一声淌出来,浸湿了题卡,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瞪着我,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
庞主管脸上那强撑的、掌控一切的笑容彻底粉碎!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强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放在主持台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咯吱”声,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怒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台下,死寂!绝对的死寂!
刚才还嗡嗡作响的议论声、手机按键声、甚至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百双眼睛,瞪得滚圆,几百张嘴巴,无声地张开着,形成一片诡异而恐怖的静默森林。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巨大的压力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只有我口中那冰冷、精确、永无止境般的数字流,如同冰冷的瀑布,无情地冲刷着这片死寂的空间。
“8214808651328230664709384460955058223172535940812848111745028410270193852110555964462294895493038196……”
林玉芬被两个黑衣人拦着,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但此刻,她脸上的亢奋、紧张、期待……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茫然的空白。她呆呆地看着舞台上那个小小的、沐浴在聚光灯下、口中喷吐着非人数字的女儿,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她微微张着嘴,像是想喊什么,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4428810975665933446128475648233786783165271201909145648566923460348610454326648213393607260249141273……】
冰冷的数字还在继续,精确到令人头皮发麻。直播镜头忠实地捕捉着这一切——评委的惊骇,庞主管的失态,台下死寂的观众,以及那个眼神空洞、如同人形计算机般的小女孩。
突然,死寂的现场,爆发出第一声失控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来自一个前排的年轻母亲,她猛地捂住嘴,眼神惊恐至极。
这声尖叫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到极点的恐慌!
“我的天啊!这……这是什么?!”
“鬼上身了!绝对是鬼上身!”
“那药!是那个针!他们给孩子打了什么鬼东西?!”
“报警!快报警啊!”
“骗子!黑心机构!毁孩子啊!”
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猛地掀起!愤怒、恐惧、质疑的吼声几乎要掀翻直播厅的屋顶!家长们像炸了锅的蚂蚁,有的惊恐地后退,有的愤怒地往前涌,指着舞台上的庞主管破口大骂!手机镜头疯狂地对准了失魂落魄的庞主管和依旧在“背诵”的我。闪光灯噼里啪啦地亮成一片。
场面彻底失控了!
“停下!让她停下!快拦住她!”庞主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对着旁边吓傻了的工作人员咆哮,脸上是彻底的慌乱和恐惧,再不见一丝从容。
两个工作人员如梦初醒,慌忙冲向我。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
那冰冷精确到极致的圆周率背诵声,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停止了。
最后一个数字的尾音消散在嘈杂混乱的空气中。
整个直播厅,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所有的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惊魂未定的评委,没有看失态的庞主管,甚至没有看台下混乱的人群。我的视线,穿透了刺眼的聚光灯,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被黑衣人拦着、僵立在原地、脸上只剩下茫然和一片空白的女人——林玉芬。
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用尽此刻身体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对着离我最近的那个黑洞洞的、正在直播的摄像机镜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妈。”
我的声音不再有刚才背诵圆周率时的非人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像淬了冰。
“背乘法表……”我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看到了某个更遥远、更冰冷的地方,“不如背这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脑子里那如同星河运转般的宏大机械嗡鸣,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骤然熄灭。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排山倒海般的黑暗和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眼前刺眼的白光猛地一暗,旋转着陷入无边的黑暗。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了林玉芬那一声撕心裂肺、穿透所有混乱的尖利哭喊:
“小雨——!”
那声音里,充满了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绝望。
……
5 积木重生
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和恐慌混合的刺鼻气味,但窗外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有些晃眼。
我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轻软的薄被。手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药水一点一滴流进血管里。脑袋还是木木的,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稍微动一下,深处就传来一阵阵迟钝的抽痛。但很奇怪,之前那种脑子里像有个复读机在永不停歇地播放乘法表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巨大的疲惫和一片茫然的安静。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玉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下去,头发乱糟糟地散在额前,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身上还是昨天那件衣服,皱巴巴的,沾着些不明污渍。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小盒牛奶。
看到我睁着眼睛,她愣了一下,脚步顿在门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东西,愧疚、恐惧、茫然……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她站在门口,迟疑着,像是不敢进来,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她还是挪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走到床边,把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僵硬。目光扫过我的手背,看到输液针头时,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小雨……”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醒了?头……还疼不疼?”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额头,但手指在半空中犹豫地蜷缩着,最终只是轻轻地、局促地搭在了被角上,无意识地捻着那柔软的布料。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睛红肿着,布满了血丝,显然哭过很久。
林玉芬被我平静的目光看得更加手足无措。她避开我的视线,低头从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
是那个红色的复读机。
小小的,塑料壳子,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廉价。她把它拿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表面,眼神空洞地盯着它,像是在看一件完全陌生的、又带着某种沉重诅咒的物品。
“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虚弱的颤抖,“这个……没用了。”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下一句,“……扔了吧。”
她没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手指却把那个小小的复读机攥得死紧,指节又一次用力到泛白。仿佛那不是复读机,而是她过去所有疯狂、所有偏执、所有被焦虑扭曲的期望的化身。扔掉它,就像要亲手掐死过去的自己。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到病房角落那个蓝色的塑料垃圾桶旁边。她弯下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攥着复读机的手高高举起,悬在垃圾桶上方,剧烈地颤抖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痛苦的雕塑。最终,那只手猛地向下一掼!
“啪嗒!”
一声轻响。红色的塑料外壳撞在垃圾桶底部的废纸上。
她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肩膀的耸动更加明显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佝偻的背影里传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充满了无处宣泄的悔恨和痛苦。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脑子里一片安静,只有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像时间在缓慢流逝。
过了很久,林玉芬才直起身。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时,眼睛更红了,脸上还有未干的水痕,但神情似乎……卸下了一点什么。她走回床边,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眼神里那种疯狂的偏执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笨拙。
“饿不饿?”她问,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放得柔和了一些,“妈妈……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她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和一把小刀,动作有些生疏地开始削皮。长长的苹果皮断了好几次,掉在地上。
我没回答,目光落在她放在床头柜的那个旧帆布包上。包口敞开着,露出了里面一角彩色塑料——是我那桶很久没碰过的、五颜六色的积木。
林玉芬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削苹果的动作停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那桶积木,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放下了苹果和小刀。
她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慢慢地,从帆布包里,把那一桶彩色的积木拿了出来。塑料桶的盖子没盖严,几块积木哗啦一声掉了出来,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有红色的长方形,蓝色的三角形,黄色的拱门。
她看着那些散落的积木,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桶积木,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边。然后,她默默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低下头,又开始笨拙地削那个苹果,长长的果皮又一次断开,无声地飘落。
病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只有削苹果的沙沙声,还有药水滴落的嗒嗒声。
我的手指,在被子里,很轻很轻地动了一下。指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向床单上那块离我最近的、小小的、红色的长方形积木。
冰凉的塑料触感从指尖传来。
更新时间:2025-07-07 07:5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