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章节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不安分女人如浮萍般的一生。

第一章 灶膛里的余烬

暴雨如注,千万根冰冷的银针,狠狠扎在小镇的铁皮屋顶上,奏出震耳欲聋的、狂乱的交响。

林文静蜷缩在昏暗的灶台前,那佝偻的身躯,像一截被风雨剥光了皮的老树根。

枯槁的手指,正费力地将一根发了霉、受了潮的玉米芯往炉膛里塞。

火苗“噗”地一下,不情不愿地舔上玉米芯,映亮了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火光跳跃,她眼角密布的老年斑,便像无数只闻到腐肉气息的蛆虫,活了过来,在她松弛的皮肤上蠕动。

院门外,那条被邻居唤作“黑炭”的土狗,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吠。

林文静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围裙。

那围裙,是她身上唯一还算体面的东西——或者说,曾经体面过。

那是她从第二任丈夫周建军的前妻留下的一件真丝旗袍上,亲手撕扯下来的缎面,上面曾绣着精致的并蒂莲。

如今,那莲花早已被油污和岁月磨得看不出形状,只剩下一片狼狈的、肮脏的白。

“砰!”

院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踹开。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唯一的光源,将整个灶房都笼罩在阴影里。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蓝色工装裤腿往下淌,在泥泞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滩滩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像一幅失败的水墨画。

林文静的膝盖一软,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了来人的脸。

是周强。

她的继子。

她看着那双与他生父周建军如出一辙的、深邃而又冰冷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类似求饶的呜咽。

就是这双眼睛,在二十多年前一个寂静的深夜,曾透过糊着报纸的窗纸缝隙,像两颗早熟的、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她和镇上那个卖猪肉的屠夫纠缠在一起的、汗津津的身体上。

周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冷冷地、一寸一寸地,凌迟着她。

他走进来,脚下的泥水在地上踩出清晰的脚印。走到灶台前,目光落在炉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上。

“老东西,”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浸泡过的生铁,又冷又硬,带着锈迹斑斑的恨意,“又在偷着烧我爸寄钱买的柴火?”

林文静拼命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周强冷笑一声,根本不看她。

他伸出那只长满厚茧、比她大腿还粗的胳膊,一把抓起灶台上那口滚着白菜帮子的铁锅,然后,重重地、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哐当——!”

刺耳的巨响,伴随着滚烫的菜汤和碎裂的瓷碗,在狭小的灶房里炸开。

白色的蒸汽混着泥土的腥气,扑了林文静一脸。

“你当年,就是用这口锅,给我煮猪食一样的饭吧?”周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的厌恶。“也是用这双手,把我妈给我买的新毛衣,送给你那些野男人吧?”

林文静瘫坐在地上,身体筛糠般地抖动。

往事,那些她以为早已被岁月这把钝刀子磨平、磨烂的往事,就这么被周强轻而易举地,从她记忆的烂泥塘里,重新翻了出来,带着腐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第二章 桂花糕与毒蛇

1987年的春天,空气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林文静的心,却是滚烫的。

那时的她,远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虽然算不上顶尖的美人,脸上的雀斑像是春天里不小心洒在白宣纸上的墨点,但她年轻,身体像一棵刚刚抽条的柳树,充满了韧劲和生命力。

更重要的是,她会笑,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鼻尖那些不安分的雀斑也跟着灵动地颤动,像是在跳舞。

她的第一任丈夫李建波,就是被她这副模样迷住的。

李建波是镇上人人称羡的“金龟婿”。他是镇政府的干部,家里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

总爱骑着一辆崭新的、擦得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来纺织厂接林文静下班。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在夕阳下泛着银色的、矜持的光,总能惹得纺织厂那些未婚的女工们,纷纷从车间窗口探出头来,投来嫉妒又羡慕的目光。

而林文静,就坐在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把两条又黑又亮的长辫子搭在胸前,任由它们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一晃一晃。

她会把脸颊轻轻贴在李建波宽阔的、穿着白衬衫的后背上,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和肥皂的清香,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新婚夜,红烛高烧。

李建波用秤杆轻轻挑开她的红盖头,她透过眼前晃动的流苏,瞥见了梳妆台镜子里,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朦胧的身影。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日子,美得就像一块甜得发腻的桂花糕,让她一辈子都吃不完。

婚后的生活,确实如她所想。

李建波对她极好,家务活抢着干,她爱吃的零嘴,他总能想方设法从县城里给她捎回来。她就像一株被精心呵护的盆栽,被安置在温暖的、没有风雨的室内,每天只需要负责貌美如花。

然而,桂花糕吃多了,是会腻的。

安稳的日子过久了,就像一潭死水,虽然平静,却也毫无波澜。

林文静那颗天生就不安分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转折点,是儿子李伟的周岁宴。

那天,家里宾客盈门,李建波抱着儿子,满脸幸福地在席间敬酒。

林文静穿着一件新做的碎花连衣裙,穿梭在人群中,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当她走到供销社王主任那一桌时,男人那双总是色眯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文静妹子,真是越来越水灵了。”王主任端着酒杯,笑得一脸褶子。

林文静也笑着回应,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一只油光发亮的皮鞋,轻轻地、带着暗示性地,擦了一下。

那触感,像一条冰冷的、滑腻的毒蛇,吐着信子,瞬间就钻进了她的心里,唤醒了她体内某种沉睡已久的、危险的欲望。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每个李建波去乡下出差的夜晚,都成了林文静的狂欢节。

她会对着镜子,精心打扮,用烧过的火柴棍描眉,用红纸抿唇。像一只偷腥的猫,踩着皎洁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溜出门,溜进镇西那家只对“内部人员”开放的招待所。

在那里,有王主任为她准备好的、带着水果罐头香味的房间,有比李建波更会说甜言蜜语的嘴,还有一种让她沉迷的、偷情的刺激感。

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直到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傍晚。

她像往常一样,把脸埋在王主任肥硕的、散发着汗臭和烟草味的胸膛里,听着他承诺要帮她从纺织厂调到供销社当售货员。

就在她被这虚无的承诺哄得心花怒放时,房门外,突然传来了钥匙转动锁孔的、清晰的“咔哒”声。

林文静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门开了,李建波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台海鸥牌相机。

他的脸色惨白,那双平时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破碎和难以置信。

“咔嚓!”

刺眼的闪光灯亮起,将房间里这不堪的一幕,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在那短暂的、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白光里,林文静清晰地看见,自己那张因为惊恐和羞耻而极度扭曲的脸,在镜头里,凝固成了一个永恒的、丑陋的笑话。

第三章 浮萍与烂泥

“你就作吧,林文静!你早晚有一天,要烂在男人堆里!”

离婚协议书上,李建波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像是在发泄着无尽的愤怒和失望。

他带走了儿子李伟,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给她留下了一句恶毒的诅咒,和一屋子的空寂。

林文静成了镇上的名人,一个不光彩的、被所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破鞋”。

然而,那个年代,光棍远比“破鞋”要多。

李建波的诅咒还没应验,另一个男人就闯进了她的生活。

光棍赵大柱,骑着一辆破旧的、掉了漆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了她家门口。赵大柱是个屠夫,满脸横肉,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味。不像李建波那样文质彬彬,他追求女人的方式,简单而粗暴。

“文静,跟哥过吧,保证你顿顿有肉吃。”他咧着一口黄牙,笑得肆无忌惮。

林文静答应了。

她需要一个男人,来堵住悠悠众口,也需要一个男人,来填补她生活的空缺。

和赵大柱在一起的日子,跟李建波是天壤之别。

这里没有温情脉脉,只有赤裸裸的欲望和索取。

赵大柱总爱在喝得酩酊大醉后,粗暴地掐着她的腰,说她就像一块发了酵的面团,又软又贱。

林文静也曾反抗过,但换来的,是更重的拳脚和更难听的辱骂。

渐渐地,她也麻木了。

她像一株被拔离了沃土的浮萍,被扔进了一个污浊的烂泥塘,只能任由自己被泥水浸泡、腐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赵大柱领回一个陌生的、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村女人,指着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林文静,对那女人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你先住下。”

他走到林文静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扔在她脚下。

“拿着钱,去收拾东西滚蛋。”他的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我兄弟周建军,前阵子离了婚,正缺个做饭带孩子的。”

“我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你去他那儿吧,也算给你找了个下家。”

林文静看着地上那几张被泥水沾湿的钞票,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默默收拾好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她待了三年的家。

她去找了周建军。

周建军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镇上的砖窑厂上班,离了婚,独自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叫周强。

第一次见面,是在周建军那间低矮的、散发着煤灰味的土坯房里。

周建军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

而那个叫周强的孩子,则始终躲在父亲身后,用一双警惕的、带着敌意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她。

那孩子的怀里,还死死地攥着一个褪了色的、印着奥特曼的旧书包。

他们的婚礼,办得草率至极。没有鞭炮,没有宾客,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只是在家里,简单地摆了一桌菜,就算是成亲了。

林文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听着周建军用那木讷的声音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那张被李建波亲手撕碎的、再也拼不起来的婚纱照。

婚后的日子,出奇的平静。

周建军是个老实人,虽然不懂浪漫,但会把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分文不少地交到她手上。

林文静也似乎真的收了心,她学着操持家务,学着照顾周建军父子俩的起居。

第二年,她给周建军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周月。

抱着怀里那个柔软的、散发着奶香的婴孩,林文静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或许就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她甚至开始学着给周强洗衣做饭,试图扮演一个合格的继母。

然而,她这株浮萍,终究是没有根的。

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家里的经济压力也越来越大。

婚后第三年,周建军为了多挣点钱,决定跟着同乡,去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

他走的那天,林文静抱着女儿,站在村口送他。

看着他背着巨大的行囊,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路的尽头,林文静的心里,像是被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水阀。

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不安分的欲望,如同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理智堤坝。

第四章 罪恶与审判

周建军走后,林文静的生活,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

缝纫机的踏板声,再次在深夜里响起。

她开始给自己做新衣服,用周建军寄回家的、本该给孩子们买奶粉和文具的钱。

她又闻到了年轻时那种熟悉的、廉价的香水味,那是镇上理发店老板娘偷偷卖给她的。

她的身边,又开始围绕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有开拖拉机的李四,有倒卖化肥的王五,还有那个总爱在肉摊上给她多切二两肉的屠夫赵大柱,他也早就甩了那个农村女人,又和林文静勾搭在了一起。

家,成了她迎来送往的客栈。

而周强,这个沉默的、日益长大的继子,成了她罪恶生活里,最碍眼的旁观者,和最直接的受害者。

她开始变本加厉地虐待他。

周建军寄回家的钱,她一分都舍不得花在周强身上。

她把丈夫前妻给周强买的新衣服,自己拿来穿,穿不下的,就送给了那些相好的男人。

周强整个冬天,都只能穿着一件单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

他上了初中,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把家里的猪喂了,水缸挑满了,才能饿着肚子去上学。放学回来,还要负责做一家人的晚饭。

饭菜做得不合林文静的口味,迎来的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

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说他是他那个死鬼妈留下来的讨债鬼。

一言不合,就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

有好几次,邻居张大妈看不过去,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周强拉到自己家,给他一碗热汤饭。

林文静知道了,便会立刻冲到张大妈家门口,叉着腰,指着人家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她是多管闲事的老虔婆,骂她是不是也看上了自己家的男人。

久而久之,整个村子,再也没有人敢收留周强了。

被赶出家门的日子,周强只能在门外的草垛里,或者废弃的猪圈里过夜。他学会了像野狗一样,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伤口,用沉默和仇恨,来抵御饥饿和寒冷。

他那双眼睛,也变得越来越像狼,阴鸷,而又充满了戒备。

审判日,在那个飘着雪的冬天,不期而至。

周建军毫无预兆地,提前从省城回来了。

本想给家里一个惊喜。

当他推开家门时,看到的,却是林文静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堂屋的饭桌上喝酒调笑。他的儿子周强,正蜷缩在院子的角落里,怀里抱着一只冻僵了的小猫,身上那件旧棉袄,已经被雪水浸透,脸上和手上,满是青紫的冻疮。

周建军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那晚,整个村子都听到了周家传出的、撕心裂肺的争吵声,和女人凄厉的哭嚎声。

第二天,周建军就拉着林文静,去了镇上的民政局。

离婚那天,五岁的女儿周月,死死地抓着林文静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十三岁的周强,则远远地站在民政局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下,看着林文静的背影,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林文静,再一次,以一种更加不光彩的姿态,被一个家庭,彻底驱逐。

第五章 阁楼与照片

六十岁那年,林文静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就要走到头了。

她已经老了,不能生育了,那张曾经还算清秀的脸,也早已被岁月和风霜刻画得惨不忍睹。

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无人问津的枯叶,只能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靠捡拾别人丢弃的菜叶为生。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冻死或者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时,她遇到了老鳏夫王福海。

王福海比她大了快二十岁,是个退休工人,有儿有女,孙子都上小学了。

他在菜市场看到捡菜叶的林文静,布满老年斑的手,握住了她那双早已冻得通红、形同鸡爪的手指。

“闺女,别捡了,”他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没地方去,就跟我回家吧,给我做碗热乎饭就行。”

林文静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

王福海的儿子们,开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来接她。

她把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一袋捡来的烂苹果,几件破旧的衣服——往蛇皮袋里塞时,王福海的大儿子,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对父亲说:“爸,让她来照顾你行,领证可不行。我们家的房产,不能便宜了外人。”

王福海点点头。

林文静也听见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车子开动时,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己那个佝偻的、渺小的身影,在喧闹的菜市场里,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王福海的家,在镇子的另一头,是一栋两层的小楼。

林文静被安排住在二楼那个又潮又暗的阁楼里。

但她很满足。

这里,至少能遮风挡雨。

她把阁楼收拾得整整齐齐,像一只勤劳的蚂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场捡最新鲜的剩菜,回来变着法儿地给王福海做他爱吃的疙瘩汤。

她还负责接送王福海的小孙子上下学,给他洗衣服,讲故事。

王福海的儿子们,看着这个不要钱的保姆如此尽心尽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她的存在。

林文静那颗不安分的心,似乎真的死了。

直到某个深夜,她在回家的小巷口,遇见了年轻时的某个相好。

男人也老了,喝得醉醺醺的,看到她,便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手刚要搭上她的肩膀,背后就响起了一声怒喝。

是王福海。

他拄着拐杖,不知何时,跟在了她身后。

“老贱货!不要脸的东西!”

王福海的拐杖,像雨点一样,重重地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背上。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时,王福海的唾沫星子,也狠狠地喷在了林文静的脸上。

那一晚,王福海第一次打了她。

也就是从那晚起,人老色衰的林文静,才终于彻底地、不情不愿地,认了命。

她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只会做饭、洗衣、带孩子的行尸走肉。

她似乎也彻底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那个被第一任丈夫带走的儿子李伟,听说后来考上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娶妻生子,事业有成。

儿子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林文静曾偷偷躲在酒店对面的梧桐树下,远远地看了一眼。

她看到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的、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姑娘,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挺拔的年轻人,走进了铺着红毯的大厅。

那个年轻人,眉眼间,依稀还有着李建波的影子。

林文静看着,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才转身离开。

那个留给了第二任丈夫的女儿周月,也很有出息。

听说她学习刻苦,是镇上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女娃。

周月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林文静也曾偷偷站在学校高高的围墙外,听着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光荣榜的录取名单,当念到“周月”两个字时,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又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两个孩子,在人前,从不提起“林文静”这个名字。

仿佛他们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这样一个母亲。

至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

周强的吼声,将林文静从漫长的、混乱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她依然瘫坐在冰冷的、混着菜汤和泥水的地上。

周强砸完了锅,心里的恶气似乎也出了一半。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人民币,数也没数,就直接扔在了林文静的脸上。

“拿着!这是我爸这个月寄来的生活费,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明天,王福海的儿子会来接他去城里过年。他们已经找好了养老院,不会再回来了。这个院子,他们也卖了。”

他顿了顿,看着林文静那张毫无反应的、麻木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哦,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上个星期,你那个宝贝儿子李伟,也生了个儿子。”

“他爸妈,就是我名义上的哥嫂,高兴得摆了几十桌。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

“他们没请你。他们跟所有人说,李伟的亲妈,早就得病死了。”

说完,周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无尽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屋子里,只剩下林文静,和散落一地的、肮脏的人民币。

夜,越来越深。

雨,渐渐停了。

林文静摸黑,爬回了那个属于她的阁楼。

她没有开灯,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从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了几张早已泛黄的照片。

第一张,是她的结婚照。照片里,那个叫李建波的男人,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腼腆和幸福。

第二张,是儿子李伟的百日宴。照片里,她抱着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他正抓着她乌黑的长辫,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最后一张,是女儿周月的三岁生日。照片里,小姑娘穿着她亲手织的、如今看来丑得可笑的红毛衣,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月光,在照片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林文静伸出她那双枯树枝一样的手,用脏兮兮的袖口,轻轻地、反复地,擦拭着照片上那些模糊的笑脸。

可是,怎么也擦不掉,那些经年累月的、早已浸入骨髓的污渍。

她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楼下,传来王福海孙子因为做噩梦而发出的哭闹声。

林文静把照片,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了箱底,用几件破衣服压好。

她摸着墙上,那个她自己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日历,数着,还有多少天,到冬至。

她听说,冬至那天,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

她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见房梁上,有老鼠在不知疲倦地窜来窜去,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纺织厂的女工宿舍里,大家总爱围在一起,唱那首叫《甜蜜蜜》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她张了张嘴,试着轻声哼唱起来。

沙哑的、跑了调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寂静的阁楼里,幽幽地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哭闹声和王福海的鼾声,都渐渐平息了。

她的歌声,也渐渐地,融入了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夜色里。

像一滴墨水,滴进了一条汹涌奔流的黑色大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

更新时间:2025-06-11 23: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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