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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缦灼灼

永平六年,九月初九,天高云淡,吉星临照。

靖国公府内张灯结彩,艳艳朱缦灼灼其华。然喧嚣深处,喜堂之上,新驸马萧砚宁身着繁复厚重的玄端礼服,玉冠束发,俊朗的眉眼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凝。他对着御座方位,一丝不苟地行过三跪九叩大礼,高堂之上,永平帝与君后赵璟端坐,帝后身侧,则是身着赤翟大装、凤冠霞帔的玉衡公主谢玉衡——红绸覆面,难窥真容,唯有一段矜贵傲然的颈项,于华盖流苏间若隐若现。

红绸两端,分别握在新人与皇家执礼内侍手中。萧砚宁接过内侍递来的另一端红绸,指尖与覆盖下的冰冷柔荑隔着锦缎轻轻一触,对方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绝无半分女子应有的绵软。

他心中一悸,疑窦如藤蔓般悄然滋长。传言果然不虚?公主自小习武?

礼乐喧嚣,喜轿逶迤,皇家仪仗开道,直入建章宫内专为公主出降新建的琼华苑。公主府规制宏丽,檐牙高啄,丹墀玉阶,处处彰显天家气派。宾客皆宗室勋贵,觥筹交错间,恭贺声不断,驸马爷温文谦和,应酬得滴水不漏。

月上中天,喧嚣渐歇。

洞房之内,红烛高烧,鲛绡帷帐流光溢彩,氤氲着甜腻的合欢香。玉衡公主依旧覆着红绡,端坐于鸾榻之上,姿态如同供奉在神龛中的一尊冷玉。

萧砚宁立在几步开外,手中执着沉重的金秤杆,掌心微潮。礼官早已屏退,偌大的喜房内,只余龙凤红烛燃烧的细碎噼啪声。

“殿下,”他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臣……为殿下却扇。”

盖头下的“公主”似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萧砚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悸动与不安,缓缓上前。金秤杆小心翼翼地挑起那层象征着神秘与束缚的红绡一角,慢慢向上揭起。

先是纤秀的下颌,唇色偏淡,唇线紧抿。而后是挺直的鼻梁。红绡一寸寸上移,那双眼睛终于完全显露在灼灼烛光下——

墨眉如剑,斜飞入鬓。凤眸狭长,眼尾天然带着一丝凌厉的上挑弧度。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映着跳跃的红烛火光,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却无半分新嫁娘的羞怯喜悦,反而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和一种几乎刺穿人心的审视。

这眼神……这分明是白日御座上太子谢徵禛的眼神!

萧砚宁如遭雷击,手中的金秤杆“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他瞳孔骤缩,踉跄着猛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凉的紫檀木喜柱之上,震得珠帘哗啦作响,满室香屑簌簌飘落。

那张脸!与太子殿下的容颜,几无二致!除了眉梢眼角勾勒得更显女子柔媚的妆容,那骨相,那轮廓,那眼神!

“你……你是谁?!”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屈辱,手指颤抖地指着眼前之人。

“公主”缓缓站起身。大红的翟衣衬得他身量愈发高挑修长,完全不像寻常女子。他一步步走向萧砚宁,步履无声,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赤金凤冠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光影在他脸上摇曳,将那男女莫辨的妖异美感推至极致。

他在萧砚宁身前站定,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浓郁的合欢香,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

“驸马这是怎么了?” 开口的声音,不复方才“嗯”声的低柔,而是一种刻意压制的、介于男女之间的清越声线,尾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今日大婚之喜,你我结为夫妇,何须此问?”他微微歪头,凤眸中漾开笑意,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本宫自然是你的妻,大胤的玉衡公主,谢玉衡。”

萧砚宁浑身冰冷,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欺骗!这绝对是天大的欺骗!皇家竟用储君冒充公主下嫁?!怒火在胸中翻腾,烧得他理智摇摇欲坠。他猛地抬头,想质问他为何如此下作!想问他置皇家颜面、置他萧家于何地!然而话未出口,目光却再次凝固——

就在“公主”靠近的瞬间,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颈后一缕乌发被翟衣领缘压住滑开,露出了下方一小截被层层脂粉掩盖、却依旧隐约可见的——淡青色齿痕!位置刁钻,就在靠近耳根下方,绝非女子能留下。

昨夜麟德殿宫宴,太子殿下也曾短暂离席!而他身上常佩的龙涎香……与此刻“公主”翟衣上沾染的清冽冷香截然不同!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炸开:昨夜……并非只有太子殿下离席!公主……也曾告退更衣!

“噗通!” 萧砚宁双膝一软,竟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臣……臣叩见公主殿下。” 声音干涩得如同砾石摩擦,屈辱与恐惧交织,如同毒藤缠紧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不敢再抬头,不敢再看那张脸。皇家倾覆之秘,血淋淋地剥开在他面前!捅破这层纸,死的第一个便是他萧家满门!昨夜齿痕之谜,更如一把悬顶利剑!

“呵……”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笑声,仿佛对猎物终于意识到致命危险的满意。“驸马怎地如此激动?”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萧砚宁束发的玉冠边缘,“夜还很长呢。”

“臣……臣今日不胜酒力,恐失仪冲撞殿下,恳请殿下容臣……告退!” 萧砚宁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告退?” 谢徵禛(谢玉衡)俯身,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萧砚宁紧绷的后颈,“驸马是嫌弃本宫?”

“臣不敢!” 萧砚宁额头紧贴地面,身体抑制不住地微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穿透性极强的目光,正一寸寸扫视着他从后颈延伸至脊背的线条,如同欣赏一幅被逼到绝境仍强撑脊梁的画作。

冰凉的手指突然捏住他的下颌,力道看似轻柔却不容抗拒,强迫他抬起头。萧砚宁被迫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里面清晰地映着他此刻苍白、惊惶、屈辱的狼狈模样。

“既知是‘臣’,” 谢徵禛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危险气息,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萧砚宁心上,“就该明白何为……‘妇德’。”

2 雪襟惊霜

翌日清晨,琼华苑内的喜庆气氛尚在浮尘间飘荡,萧砚宁已换下繁重吉服,只着一身素锦常袍,立于庭中疏朗的古杏树下。一夜煎熬,眼底布满血丝,面容清减,更显颧骨轮廓,整个人如同一杆被冰雪压弯却又兀自挺立的青竹。

他强撑着倦怠的躯壳和纷乱的心绪,依礼去正院“公主”所居的绛雪轩问安。

轩内,茜素红帐幔低垂,紫金狻猊香炉散着冷冽梅香。梳妆台前,谢徵禛已褪去艳丽的翟衣大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绾起,侧对着门口方向。一名面生的、眉目清秀的少年内侍,正小心翼翼,用指尖挑起瓷盒中细腻的珍珠粉,沾着丝帕沾湿的粉液,仔细地涂在谢徵禛颈后那片可疑的区域。

窗格透进的晨光,恰好清晰地勾勒出那片被极力遮盖的肌肤,以及其下,一抹深于周遭肤色的、模糊却绝对存在的齿痕轮廓!

昨日红烛下所见并非幻觉!

萧砚宁的脚步在门口凝滞,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昨夜那疯狂而惊悚的猜测再次攫住了他——两个身份,同一人?!那齿痕,又是谁留下的?是昨夜……另一个神秘人?还是……眼前这位“公主”自导自演的障眼法?

内侍察觉门口人影,抬眼看来,见是萧砚宁,神色并无惊异,只是微微颔首,手下动作不停。

谢徵禛亦侧过脸,晨光为他半边脸镀上一层金边,长睫如墨羽般投下小片阴影,眸光平静无波:“驸马来了?”

萧砚宁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心头惊涛骇浪,躬身行礼:“臣给殿下请安。”

“免了。”谢徵禛语气平淡,目光在他眼下青痕上一掠而过,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似是满意于他这一夜的煎熬。他转回头,任凭那内侍继续遮掩,淡淡吩咐,“用过早膳,随孤入宫谢恩吧。父皇和君后在等。”

琼华苑大婚,太子竟如此自然地说出“随孤入宫”?萧砚宁心中剧震,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异样,只垂首应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提醒自己保持沉默。

入宫的马车内,气氛凝滞如同严冬霜结。谢徵禛闭目养神,姿态放松,仿佛身侧坐着的只是一道影子。萧砚宁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心神却如沸腾的熔炉。谢恩?向帝后谢什么恩?谢他们下旨将他送进这惊世骗局?谢他们送来一位“妻子兼大舅”?屈辱、愤怒、恐惧、还有那深不见底的荒谬感,将他层层缠绕。这东宫之路,步步荆棘,每寸都浸染着欺瞒。

马车驶入东华门,谢徵禛骤然睁眼,眸底一片清明锐利。他并未立即下车,而是对萧砚宁道:“父皇昨夜受风寒小恙,谢恩怕是要改在崇文殿书房。你既来了,也免了再跑一趟。听闻驸马曾得名家指点骑射,今日既入东宫,不如先去演武场略作舒展筋骨?待孤处理几件急务,便来寻你。”

理由冠冕堂皇,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猎手欣赏困兽的兴味。

萧砚宁只觉得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他知道这又是一场试探,一场精心布置的陷阱。他无路可退,亦无资格拒绝。

“臣,遵命。”声音低沉,再无半分新婚应有的温存。

崇文殿内,谢徵禛换回东宫储君的常服,玉带金冠,清贵无双,与在公主府时的“谢玉衡”判若两人,唯那眼神深处的深沉与掌控欲一般无二。他坐在紫檀大案后,听着内侍详尽禀告萧砚宁昨日于靖国公府和洞房中的一举一动,以及今日晨起请安时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驸马爷虽极力掩饰,然眼中惊骇、屈辱之色难消,对殿下……尤为畏惧。今日颈后痕迹更露端倪,驸马应是看到了。”内侍低声道。

“看到了?”谢徵禛指尖轻轻敲击着案上一卷摊开的边地奏报,语气平淡无波,“很好。让他……再多‘看’一会儿,看得再清楚些。” 他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传令,待会儿孤去演武场,准备两套亲卫服色。”

秋日的东宫演武场,金黄色的梧桐叶铺满地面。萧砚宁换上一套玄色劲装,未持兵刃,只是沉腰坐马,一遍遍地打着萧家拳法。沉厚的拳风呼啸,带起脚下黄叶翻飞,试图以此压下心头翻涌的浊浪。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玉阶之上。

月白云纹常服,玉冠束发,正是太子谢徵禛。只是此时的他,并非昨夜洞房中那妖异诡艳的“新妇”,亦非清晨绛雪轩里正被掩埋齿痕的“公主”。他现在是这东宫真正的主人,目光沉凝,气度威严凛然。

萧砚宁拳势一顿,立刻收式,转身,单膝点地:“臣,参见太子殿下。”

谢徵禛踱步而下,立于他面前。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驸马拳法刚猛厚重,有沙场之风,不错。”他声音温润,带着储君特有的嘉许,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萧砚宁因剧烈运动而微敞的领口下起伏的胸膛。

“殿下谬赞。”萧砚宁垂首。

“不必过谦。”谢徵禛侧身,目光投向兵器架,“孤少时亦曾习剑,惜多年政务缠身,多有荒废。驸马今日既然在此,不如……与孤过几招?”他走到兵器架前,指腹划过一柄三尺青锋的剑脊,发出细微的嗡鸣。

来了!萧砚宁心头一凛,背上瞬间渗出冷汗。

话音未落,谢徵禛手腕一抖,剑鞘脱飞,“秋水”剑澄澈的剑身已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寒芒!那剑锋并非指向他处,而是如毒蛇吐信,直刺萧砚宁面门!出手快、准、狠,毫无半分试探之意!

杀机骤起!

萧砚宁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顾忌!他猛地后撤一步,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锵”的一声,腰畔并未出鞘的长剑被当做钝器横挡在身前!

“铛——!”

刺耳的金铁撞击声撕裂了演武场的宁静!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剑身汹涌传来,震得萧砚宁手臂发麻,虎口崩裂!他瞬间意识到,太子殿下并非虚言试探!这是存了废他立威之心!

“殿下!” 他惊怒交加,试图开口。

“专心!” 谢徵禛眸光沉冷,剑势一变,如附骨之蛆,直逼萧砚宁下盘!剑光如瀑,带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戏弄!他似乎在享受这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快感,用最暴烈的方式撕碎对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萧砚宁再无退路。恐惧化为怒火,屈辱点燃血性!他低喝一声,长剑铮然出鞘!剑光暴涨,正是萧家剑法中最具攻伐之意的“摧城”!剑光纵横,硬撼太子快如疾风骤雨的攻势!

一时之间,演武场上剑气激荡!玄衣与月白两道身影如龙腾虎跃,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黄叶被凌厉剑气绞碎,化作漫天金蝶飞舞。

萧砚宁咬紧牙关,将毕生所学发挥到极致。他不求伤敌,只求自保。然而太子剑术之高,远超他预料!招式诡谲多变,速度奇快,力量沉雄,剑法中蕴藏的不仅是精深武艺,更是帝王心术的莫测与决绝!

百招过后,萧砚宁呼吸已乱,汗水浸透鬓角。谢徵禛却依旧气息悠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就在萧砚宁一招用老、新力未生之际,谢徵禛剑势猛然再次提速!“秋水”剑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绕过萧砚宁的剑网,贴着他的剑身猛地一绞一崩!

“锵啷——!”

萧砚宁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自腕间传来,手臂瞬间失去知觉!长剑脱手,打着旋儿远远飞了出去,狠狠砸落在地!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萧砚宁瞳孔猛缩,身体本能地想要后撤格挡!然而——

谢徵禛的身形如同鬼魅,比他更快!“秋水”剑光在他眼前一花,冰冷的剑气已割裂了他胸前的空气!

“嗤啦——!”

清晰的裂帛声再次响起!

劲壮坚韧的布料在削铁如泥的宝剑面前脆弱如纸!自左肩锁骨下方斜斜向下,直至右侧腰腹,一道长长的豁口被瞬间划开!内里素白的中衣显露出来,紧接着是麦色紧实、因为骤然受惊而绷紧起伏的胸膛!昨夜洞房中那若隐若现的暧昧红痕,此刻在日光下清晰地横亘在左边胸肌近心口处,如一道妖异的图腾!

寒风穿透破开的衣衫,激得萧砚宁浑身一颤,瞬间僵立原地!他甚至能感觉到微冷的剑气刚刚擦过胸腹皮肤的危险触感!前所未有的巨大气辱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他猛地抬眼,愤怒屈辱的火焰几乎要将眼前之人生吞活剥!

然而,对上的是谢徵禛那双平静如深潭、却又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眸子。

他持剑而立,冰冷的剑尖正对着萧砚宁裸露的、剧烈起伏的胸膛。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被剖开的胸膛上游移、逡巡,如同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地,最后牢牢锁定那道昨夜留下的暧昧红痕!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侵略性,还有一种浓烈到近乎扭曲的疯狂!

空气凝滞,演武场上只剩下风卷落叶的沙沙声和萧砚宁粗重压抑的喘息。

“孤昨夜说了,” 谢徵禛的声音低沉缓慢,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淬满了毒液般的寒意,“驸马这腰身……着实甚合孤意。” 他剑尖微抬,冰凉的剑脊轻轻拍在萧砚宁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力道暧昧,拍打在那片昨夜齿痕的近旁。“连这位置……也如此……惹人怜惜。”

“轰——!”

萧砚宁脑中紧绷的弦彻底崩断!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对皇权的敬畏在此刻灰飞烟灭!一股毁天灭地的怒火混合着同归于尽的绝望从心脏炸开!

“谢徵禛——!”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管不顾地合身扑上!什么君臣!什么体统!他要撕碎眼前这个恶魔!哪怕是死!

3 终章:金鳞岂是池中物

就在萧砚宁的指尖即将抓住谢徵禛衣襟的刹那——

“太子殿下!陛下急召!边关八百里加急!” 一声尖利惊恐的呼喊刺破云霄,由远及近!

一名盔甲染血的年轻将军模样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演武场,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殿下!十万火急!西戎狼主亲率三万精骑,绕开雄关,奇袭朔风城!朔风城守将刘成辉……战死!边关告破!城中百姓……危在旦夕!” 他手中的染血军报如同燃烧的炭火,“陛下震怒,急召殿下与……与靖国公世子(驸马)即刻前往御书房!商议……平叛戍边之策!”

这一声急报,如同九天惊雷,悍然劈下!

萧砚宁前扑的动作瞬间凝固!全身的怒火与杀意在“西戎”、“朔风城”、“战死”、“百姓危在旦夕”这几个字眼面前,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熄,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灵魂深处的颤栗!

朔风城!那是大胤北境咽喉!刘成辉是靖国公萧衍绩的左膀右臂!更是他的授业恩师!城破……师父战死……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而对面的谢徵禛,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温润如玉的表象彻底撕裂,眸中的占有欲与疯狂瞬间被凝重、愤怒和一种冰冷的锋芒所取代!他猛地收剑,连看都未再看几乎赤着胸膛、屈辱僵立的萧砚宁一眼,厉声喝道:“备马!去紫宸殿!立刻!带他同去!”

他指的,自然是萧砚宁。

宫道之上,骏马疾驰如风。

萧砚宁披着侍卫匆匆找来、带着浓厚汗味和尘埃的外袍,裹住一身狼狈,与谢徵禛并肩而行。寒风如刀,刮在他裸露的肌肤和被割裂的衣袍上,刺骨冰凉。然而心中的冰寒更甚。

方才演武场上的屈辱交锋,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噩耗生生打断。太子眼中那燃烧的战意和冰冷杀伐,如同另一张面具,狠狠撕下了那层妖艳诡谲的伪饰,露出了属于大胤储君、属于真正北境统帅的森然棱角。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如暴风雨前夕的沉渊。永平帝谢崇明面沉似水,负手立于巨大的北境地舆图前。君后赵璟罕见地一身利落劲装,站在帝侧,眉宇间杀气凛然。几位重臣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三万精骑?好一个西戎狼主!”谢崇明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朔风城失守,雁门便成了孤城!关内无险可守!他想长驱直入,饮马黄河?!”

“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夺回朔风城!堵住这个口子!”一位老将急声道,“请陛下立刻发兵!”

“发兵?调哪里的兵?京畿八卫不可轻易离京!北境主力被牵制在西线!最近的关宁铁骑,调动集结,至少需半月!半个月!西戎骑兵能在关内肆虐几个来回了!”谢崇明猛地一拍桌案,“难道要朕坐视他们屠城掠地,直逼京城?!”

殿内一片死寂。绝望笼罩着每个人。

“父皇。”谢徵禛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清越而冷静,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已换上玄甲,周身浴血的年轻将领紧跟在他身后。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北境地舆图。

“朔风城地形特殊,倚山傍河,虽一时城破,但残存守军必据守瓮城和内堡要塞死战!西戎精骑长于野战,不善攻坚。只要能有一支奇兵,如尖刀般插入敌后,扰其后勤,破其粮草,烧其辎重,同时传递消息,唤醒关内府兵、民团,依托村镇层层阻击袭扰,消耗其锐气,待关宁铁骑主力赶到……未必不能内外夹击,将这三万精骑困死、吃掉在这瓮城之下!”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目光锐利如同鹰隼,直指地图上朔风城后方几处不起眼的河谷密林。

“奇兵?”谢崇明目光如电,“何人能领此九死一生之命?又能统御关内散乱府兵、民团?”

谢徵禛倏然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殿门口一身污垢外袍、形容狼狈却脊梁挺直的萧砚宁!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响彻殿宇:“唯萧世子可当此任!”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萧砚宁身上。

“萧家世代镇守北境,世子更自小在朔风城长大,熟悉城内每一寸巷道,认识守军中每一位老兵!其勇武与忠诚,无人可及!更至关者,世子为驸马,是皇室中人!此身份足以号召、弹压沿途府兵团练!若世子领命,儿臣愿亲率玄甲军一万,以最快的速度随后开拔,清剿袭扰,内外夹击!务必将西戎狼主这条恶狼,斩于朔风城下!”

他字字铿锵,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砚宁,眼神中没有一丝戏谑狎昵,只剩下凝重无比的信任和托付,以及一个帝国储君在此刻绝境之下,抛却所有个人私欲与算计后,展现出的气魄与担当!

“萧砚宁!”谢崇明的目光也如同利剑般射来,“太子举荐,你可敢接此九死一生之命?救朔风城十万黎庶!捍我大胤北境门户?!”

九死一生?救恩师袍泽?救朔风城百姓?守北境家门?

所有屈辱、恐惧、愤怒、荒谬感……在“朔风城”、“袍泽”、“百姓”、“家门”这些沉甸甸的字眼前,瞬间被点燃!焚烧殆尽!化作一股滚烫的、足以烧穿胸膛的热血与决绝!

国难当头!北境告急!师父……可能还没死!

萧砚宁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他一步踏出,单膝重重砸在金砖之上,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响彻大殿:“臣!萧砚宁!万死不辞!愿效死力!”

他身上那件残破染尘的外袍,此刻在众人眼中,仿佛化作了浴血的战旗!

三日后,一支不过百余骑、混杂着亲兵精锐和数名熟悉路径老兵的奇兵,如同鬼魅般绕开西戎游哨,悄无声息地插入了朔风城敌后茫茫山峦。

夜色浓稠,朔风如刀。

破旧的关帝庙临时充作军帐。摇曳的篝火旁,萧砚宁卸下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残破甲胄,精赤着上身,伏在一张粗糙的舆图上。火光跳跃,照亮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他身上纵横交错的旧痕新伤。

肩上,是昨日为截断敌粮道遭遇精锐阻截时被弯刀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只草草用烈酒浇过,裹着染血的布条。胸腹处,那几道暧昧的红痕早已被新伤覆盖,只余一片狼藉。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胸靠近心口位置——一道箭簇留下的深深圆形凹痕,皮肉翻卷焦黑,是白日突围时,一支冷箭贯穿皮甲,几乎将他钉死在地面上!若非一名老兵以命相扑将他撞开,此刻他已身首异处!

他额上冷汗涔涔,牙关紧咬。剧痛如毒蛇噬咬着神经。但他手中的炭笔在舆图上几个关键节点飞快地圈画、标注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白昼所见西戎大军的部署、粮仓位置、守备漏洞一一勾出。

副将捧着一碗浑浊的热水,看着萧砚宁胸前那致命的箭伤和肩上深可见骨的刀口,眼圈泛红:“世子!您这伤……必须先停下处理!这箭簇……”

“闭嘴!”萧砚宁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地图!我说,你标记!东侧烽火台,守军四十骑,半刻后换哨;粮草大营西北角,守备薄弱,有暗哨三处,此处山石可隐蔽突入;狼主金帐驻于城西将军府旧址……”每说一字,都牵动胸腹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溢出。

他的眼神锐利得可怕,意志如同烧红的精钢,在生死边缘反复锤炼!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洞房之辱算什么?东宫之耻算什么?这满身的伤,就是插在敌人心脏上的刺刀!他的价值就在这里!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唯有功勋,唯有活下来守住这座城,才有资格去质问、去讨还!

副将狠狠一抹脸,迅速依言标记。

就在这时,萧砚宁猛地一颤,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一口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喷在面前的地图上!

“世子!”副将失声惊呼,慌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军医!快!”

“别管我!”萧砚宁一把推开他,眼中血丝密布,强行支撑着要坐直,“最后的讯号点……是城西……西……”

话音未落,关帝庙后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急促而警惕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但熟悉的声音:“里面可是……砚宁公子?!”

守在外围的亲兵立刻拔刀警惕!

“是我!刘叔!”一个浑身裹在破烂皮裘里,脸上涂抹着黑灰的老兵被带进来。借着火光看清伏在舆图上、满身浴血几乎昏迷的萧砚宁时,老泪纵横:“公子!是老奴!王忠!老堡主(刘成辉)……没死!带着二百兄弟还守着内堡最后一座粮仓和武库!他让俺们想法子一定要出来报信!他说!他信公子一定会有办法打回来的!他在城里等!等援兵!等他的好徒儿!”

“师父……还活着……”萧砚宁黯淡的瞳孔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一股暖流压下了喉头的腥甜,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猛地抓住王忠沾满泥土血污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刘……刘统领……位置!城里……情况!”

他必须知道!立刻!

当王忠带来的消息与萧砚宁标注的地图细节完全对上时,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绝地反击计划在萧砚宁脑中瞬间成型!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朔风城外,火光冲天!

西戎粮草大营化作一片火海!巨大的爆鸣声接二连三响起!

几乎同时,城内数个方向的武库、粮仓发生了激烈爆炸!混乱中,“狼主被行刺身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西戎大军瞬间大乱!如同炸了窝的马蜂!

就在此时——

地平线上!玄甲的洪流如同天神降临!当先一骑白马银甲,势若奔雷,高举的赤色龙旗下,正是太子谢徵禛!他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锐玄甲军,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了混乱的西戎大军腹地!

而朔风城内,早已得到萧砚宁冒险潜入传递准确信息的守城军民,以及依托残存工事死守的刘成辉部,如同久旱逢甘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和反冲锋!

内外夹击!烈火焚城!

被烧得焦头烂额、粮草辎重损失惨重、更被谣言动摇军心的三万西戎精骑,在玄甲军雷霆般的打击下,失去了野战之王的所有优势!如同卷入巨大绞盘的羔羊!

这场惊天逆转的血战,从黎明持续到黄昏。当最后一缕残阳为焦黑的朔风城墙涂抹上悲壮的暗红,城头上,一面染血的玄甲军龙旗和一面残破却依旧不倒的萧字边军旗,终于并排猎猎飞舞!

尸横遍野,余火未熄。

谢徵禛在一众将领簇拥下,策马踏过泥泞的血污狼藉,走上尚在冒着硝烟的朔风城墙。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城墙最高处垛口旁——那个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影身上。

萧砚宁正扶着冰冷的垛墙,身体因脱力和剧痛而微微摇晃。残破的战甲如同破碎的鳞片,勉强挂在他同样破碎的身躯上。左胸那恐怖的箭簇凹痕和肩上深可见骨的刀口被简单包扎过,却仍在渗出血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脸上、手上遍布着被烈焰炙烤留下的水泡和焦痕,连清俊的轮廓都难以分辨,唯有一双眼睛,在烟熏火燎中,亮得惊人!如同被战火淬炼过的星辰,带着决绝之后的冰冷疲惫和一种绝不低头的倔强不屈。

他身边地上,躺着一名被一箭封喉、瞳孔犹带震惊之色的西戎传令官——正是他亲手格杀的狼主亲信之一!尸首下还压着那张至关重要的、沾满鲜血却字迹清晰的朔风城西戎布防舆图——萧砚宁豁出性命换来的关键情报源!

当谢徵禛出现在城头那一刻,他仅存的目光扫过玄色金边的储君甲胄,便移开了视线,依旧沉默地望着城外连绵尸山血海、依旧有零星厮杀的焦土,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他投入全部心神的所在。

几位玄甲军将领看着萧砚宁一身的惨烈伤疤和那双冰冷得毫无波澜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敬重!那些关于“驸马是个被太子玩弄于股掌的小白脸”的流言,在亲眼目睹了这浴血修罗般的形象和他所创造的战场奇迹后,彻底粉碎!

亲兵想替已经无法自行站稳的萧砚宁包扎伤势,被谢徵禛抬手止住。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刚刚取得了力挽狂澜、赫赫战功的太子殿下,一步步走到如同血铸人偶般的萧砚宁面前。城头风大,吹动谢徵禛沾染血污和烟尘的披风。城墙上下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谢徵禛伸出手,不是抚慰,亦无狎昵。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撕开了萧砚宁左胸那片被血水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布条!

狰狞的圆形凹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倒吸冷气声四起!这几乎就是致命伤!

谢徵禛的目光死死锁在这伤口上,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有攻城时焦灼的懊恼,有看到他几乎濒死的惊骇,更有看到这份倔强存活下来后的如释重负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疼痛的悸动!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轻易可以撕碎尊严的“猎物”,而是一面在绝境中淬炼成不败锋刃的战旗!

这柄锋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他猛地抬眼,目光穿透萧砚宁冰冷疲惫的眼底,声音沉凝如金铁交鸣,响彻城头每一个将士的耳畔:“萧砚宁!孤!要你活着!带着你的功勋,回京!听明白了吗?!”

这既是命令,亦是宣告!宣告他对这柄锋刃的认可!宣告这份功勋无可抹杀!

萧砚宁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晃了一下,终于支撑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海啸般涌来。冰冷倔强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因为那声“活着”背后,似乎蕴含着一丝他不敢去确认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了。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在他彻底倒下之前牢牢托住了他!

玄甲冰冷的触感透过破碎的衣衫贴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而那人托住他的力量却极其平稳,仿佛托住的是一件稀世珍宝。隔着冰冷的金属,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手臂传来的强劲心跳和灼热的体温。

谢徵禛将昏迷的萧砚宁直接打横抱起!动作虽然略显生疏,甚至不小心碰触到他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引得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眉头痛苦地蹙起,但谢徵禛抱得更稳了。他转身,对随行军医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传最好的军医!用最好的药!他若少一根头发丝,你们所有人提头来见!”

随即,在朔风城头所有将士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太子殿下如同抱着重伤的袍泽——或者说,更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以命相搏方才换回的瑰宝——一步一步,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抱着昏死过去的萧砚宁,走下了这片刚刚经历了战火洗礼的城墙。

他挺直的脊背,在残阳下拉出长长的剪影,脚步沉稳,踏过焦黑的砖石与未干的血污。

城墙上,劫后余生的将士们仰望这一幕。远处,残阳如血,将那道抱着血染躯体的玄色身影无限拉长,投射在这苍茫边关的烽烟之上。萧字边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不屈的誓言。

血与火淬炼出的功勋,能否碾碎那京城朱阁中的欺骗与屈辱?无人知晓答案。唯有一点确信:这柄浴血重生的北境之刃,已注定要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发出无法磨灭的凛冽寒光。

4 尾声(一年后)

永平七年,深秋。京城,琼华苑后园。

清漪池畔,几株晚桂仍飘着暗香。一座精巧的八角攒尖亭依水而建,名为“停云”。

亭内石桌上,一局棋刚至中盘。黑白玉子错落,棋逢对手。

萧砚宁一身竹青常服,坐在石凳上,左手执黑子,中指处仍带着一道无法消去的箭簇凹痕伤疤。右手食指与中指间,习惯性地捻着一枚白色棋子,指节修长有力,却再无半分昔日的颤抖。他的面容已褪去青涩,轮廓更加坚毅,日光穿过亭廊,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目光低垂,专注在棋盘之上。

对面坐着的,是太子谢徵禛。

一身月白云锦常服,墨发仅用玉簪松松绾起,褪去朝堂上储君的威仪,少了几分诡谲的妖艳,多了几分人主经世后的沉淀。他拈着白子,并未急于落下,目光却并未落在棋盘,而是落在对面萧砚宁沉静的眉眼之间。

一年前朔风城血战之功,为萧砚宁赢得的不只是遍体伤痕的勋章,更是无可争议的实权与地位——北境行军总管领兵部侍郎衔。他以赫赫军功和铁腕手段,亲手撕碎了“驸马爷”这个身份的浮华外衣,更将“被太子玩弄的小白脸”的羞辱踩入泥淖!靖国公府水涨船高,权势煊赫更胜往昔。玉衡公主谢玉衡,在朝野内外一片惋惜叹息声中,“积郁成疾”,于一年前那个血色的深秋,“香消玉殒”。

一纸“病故”诏书,悄无声息地抹去了那场惊世骇俗的骗局,只留下了一个北境浴血归来、光芒万丈的萧侯爷,和一个地位无可撼动的年轻储君。

“啪嗒。”

一粒棋子终于落定。萧砚宁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地迎上谢徵禛的视线,声音低沉无波:“殿下,该您了。”

谢徵禛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眉眼,那双曾在演武场上被逼出惊涛骇浪、洞房之内溢出惊骇屈辱、更在尸山血海中烧出灼灼火焰的眸子,如今沉淀得如同深秋的寒潭。他微微勾起唇角,并非戏谑狎昵,而是一种深邃难明的探究与兴味。

“北戎遣使进贡求和,提出联姻之请。” 谢徵禛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惯有的掌控感,目光依旧锁定在萧砚宁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使臣私下透露,他们那位最耀眼的明珠,曾在朔风城外的残骸堆上惊鸿一瞥……萧侯的英姿,至今难忘。”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一旁的亲兵统领陈青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眼神警惕地看向谢徵禛,又带着一丝担忧看向萧砚宁。这一年,萧侯性子愈发深沉似海,但提及“联姻”,尤其是被太子如此提起,无疑是在试探那依旧存在的、微妙的君臣界限!更是对萧侯身后靖国公府的态度考量!

亭中侍奉的宫人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砚宁捻着白子的手,终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随即,他缓缓将那枚白子放回棋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他再次抬眸,平静的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淡漠:“北戎刚经历内乱,此时求和联姻,所求不过是喘息之机。其狼子野心,殿下比臣更清楚。至于那位明珠……北境荒野风沙大,眼被迷了,看错了,也是常情。殿下该考虑的,是如何拒之有理,且为我大胤未来十年北疆安定谋取最大实利。而非……这些镜花水月的传言。”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避重就轻,立场鲜明。不谈联姻,只谈国策;不谈明珠,只论北戎居心。完美的朝臣奏对。

一阵秋风穿过亭廊,卷起几片半黄的竹叶。

谢徵禛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声起初低缓,继而变得清朗愉悦,回荡在小小的亭阁之间,惊得水鸟扑棱飞远。

“镜花水月……看错了?”他摩挲着指间的白子,凤眸中流光闪烁,带着了然与一种更深的东西,“是啊,北境风沙是大,不但迷了眼,更蚀骨磨人。”他的目光扫过萧砚宁颈后,那里曾被脂粉遮掩的齿痕早已无踪无迹,唯有一段挺拔干净的颈项线条。他又瞥过他左手那道深嵌的凹痕伤疤,再落到他此刻波澜不惊的脸上。

“可孤的眼睛,”谢徵禛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私密的、危险的磁性,只够彼此听清,“从未被风沙迷过。该看清楚的,孤一分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说的是北境战场?还是琼华苑的洞房?亦或是此刻深潭之下的暗涌?

萧砚宁放在石桌下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依旧八风不动。

谢徵禛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猎人与猎物地位微妙转换后产生的、纯粹的棋弈之乐。

他不再紧逼,执起白子,目光终于落回棋盘,悠悠道:“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卿以为,孤下一步,该落子何处?”

萧砚宁重新拈起一枚黑子,指腹感受着玉石的温润冰凉,目光沉静地投向复杂变幻的棋盘,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棋道诡谲,然万变不离其宗。殿下落子,自在局中,更在局外。破局,不在一时一地;争胜,在于大势所趋。”

他指尖落下,“嗒”地一声轻响。

“臣以为,不急。”

秋风掠过亭角悬挂的铜铃,发出一阵清越悠远的回响,将池水吹起涟漪,也仿佛涤荡着亭中无声的硝烟。湖面倒映着霜叶红云,与亭内那盘未完的棋局,一同沉入深秋静谧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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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22:5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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