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霸业成空
冯兆和的指尖从总裁椅冰凉的意大利小牛皮上滑过,像触摸一具凝固已久的尸体。阳光穿过全景落地窗,慷慨地铺满巨大得近乎空旷的办公室,将每一粒昂贵的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他整个人陷在那张太过宽大的椅子里,像刚爬上岸的人鱼,享受着高处干爽空气带来的眩晕感。
这位置曾是厉沫沫的。她坐在这里时,脊背总是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像能穿透一切表象,直达利益的脏腑。那时的大南国文旅帝国气象万千,航线开辟,航线上的飞机机翼划破晨曦;新景区落成,游客如织,笑闹声在山野间回荡;股票上扬,屏幕上那根代表财富的红线坚挺向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野心和力量。多么风光。冯兆和嘴角扯起一丝冰凉的弧度,仿佛回味一块裹着糖衣的砒霜。
可现在,这椅子虽然被他霸占,帝国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他视线沉沉地落在摊开在深色桃木桌面上的几份文件上。油墨印出的字体在刺眼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三季度利润报表,赤字鲜红如血,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贯穿纸页;投资计划书结尾处,醒目的“被否”二字,张牙舞爪,充满嘲弄;刚呈上的那份紧急报告更加不堪——银行拒绝了新一轮的贷款续期申请,理由是“运营状态存在不可控风险”。
风险?冯兆和的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刺痛感尖锐却清晰。他妈的哪来的风险!他每一步都精准计算过,每一步都踩着厉沫沫留下的尸体攀爬!他明明已经彻底掌控了权柄,为什么这钢铁构筑的华丽外壳,突然就从中空了、锈蚀了、开始发出即将倾塌的呻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他心湖深处晕染开来,沉重冰冷。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踱步。皮靴踏地,在这过分寂静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一声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目光下意识飘向窗外,寻找某种冥冥中的慰藉。
就在昨天,他还特意去金霞寺请的招财树盆景,就摆放在窗外视野最佳的位置。那是大师指点过,聚拢八方财气的绝佳方位。可现在,那盆价值不菲的树,那些曾青翠欲滴、象征蓬勃财源的叶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着。几片黄叶萎靡地卷曲着,边缘呈现出不祥的焦褐色,病恹恹地挂在那精心修剪的枝桠上,摇摇欲坠。整个盆景都透着一股奄奄一息的死气。
冯兆和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浸满寒冰的石头重重砸中。一种源自本能深处、古老而诡异的直觉攫住了他。也许…不只是经营问题?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涎水。
是不是…厉沫沫?
这个念头像一条湿滑冰冷的毒蛇,骤然从记忆的泥沼中窜出,缠住了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寒意。眼前仿佛又闪过一年前雨夜那刺眼的车灯光,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还有…后视镜里那张一闪而过的、溅满泥水血水的惊骇脸庞…那是厉沫沫最后的表情。他记得自己亲手布置的煞位:那场看似意外的车祸,起始点正压在项目地的所谓“绝命孤辰位”上。那是他从一本破旧古籍中翻找出的禁忌法子。是她挡了他的路!是她活该!
不,不对!冯兆和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荒谬的想法甩出去。厉沫沫早就死了!骨头都化成灰了!一个死人,能做什么?不过是巧合…一定是巧合…或者…自己的运气真的差到了极点?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只蚂蚁在脑中啃噬,搅得他不得安宁。他烦躁地一拳砸在价值百万的红木桌面上,发出闷响。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扭转这该死的颓势!
“张秘书!”他按下内线,声音因压抑的暴怒和急切而有些变调,“备车!立刻!去紫云巷!找谢一言大师!”
这个名字像是黑暗里骤然点起的一盏鬼火。谢一言。传闻中那些富豪权贵口中几乎被神化的人物,改宅转运如臂使指,布阵杀神只在弹指间。以前他不信这鬼神之说,他信的是计算,是心狠手辣。但现在…他看着窗外那盆日渐凋零的招财树,一丝绝望的念头如针尖刺入:这世上,或许真有“运”这回事。而被亡魂惦记上的“运”,是否需要另一种超乎现实的力量来镇压?
2 鬼影缠身
他需要谢一言。哪怕只是一根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他也必须死死抓住!
紫云巷深处。
时间像是被巷子两侧斑驳的高墙吸走了,流动变得粘稠缓慢。一座颇有年头的青砖小院坐落在狭窄巷子拐角的阴影里。院门是寻常的黑漆木门,低调地掩着,只在门楣悬着一块尺许长的乌木牌匾,用遒劲的篆体刻着一个古雅的“易”字。阳光吝啬地洒下些许光斑,院墙根处几丛翠竹,叶尖被映得发亮,投下细细碎碎的影子。
没有想象中的香火缭绕,也听不到半分诵经法器之声,唯有绝对的寂静。这静,深得如同古井,又沉得像一堵实质的墙,无声地隔绝着外面喧嚣世界的浊气。
“吱呀——”
随着冯兆和抬手犹豫地叩响门环,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木门向内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管家老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像一尊活了几百年的石像。灰败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在他身上凝滞了一瞬,那目光冰冷而沉重,如同深秋的暮霭,沉沉地压在冯兆和骤然绷紧的心口上。没有询问,也没有寒暄,那苍老的手向内轻轻一引。
冯兆和几乎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一处宅邸,而是另一个秩序迥异的阴冷国度。他小心翼翼,侧身挤入门缝。
穿过窄小的门厅,院落赫然展现眼前。院中一株巨大的老樟树撑开浓荫,树冠遮蔽了大半天光。树冠之下,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占据中央,池中仅有三两尾漆黑的锦鲤,如凝固的影子般悬在澄澈的水底,纹丝不动。水面光滑如镜,一丝涟漪也无。池边的太湖石冷硬嶙峋,摆放的位置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协调,像某种未知法则凝固而成的抽象符号。
整座庭院不见花开绚烂,唯有几丛兰草栽在角落石缝之间,绿的叶片边缘泛着油润坚硬的微光。
压抑。安静到只剩下他自己因紧张而略微粗重的呼吸声。冯兆和强迫自己镇定,但那无处不在的阴冷感,如同无数细微的冰针刺刺着他的皮肤。
“谢大师……”冯兆和喉结滚动,挤出恭敬得近乎谦卑的声音,朝着院子尽头那道瘦削的背影开口。
樟树的浓荫里,池水如一面冰冷的墨绿色镜子,映不出任何倒影。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立在池畔青石上。背影清瘦,穿着简单的棉麻袍子,长发松松系在脑后,露出的一截颈项白得晃眼。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冯兆和感觉自己心脏猛地被人攥紧,然后狠狠掼进冰窟!那张脸……怎么会?!
那不是谢一言那张久经风霜、刻满智慧沟壑的老脸,尽管眉眼间依稀能捕捉到那份属于谢家的冷然气韵。那分明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是记忆深处最深刻也最不愿触及的噩梦残片!厉沫沫?!
嗡——冯兆和感觉大脑仿佛瞬间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洞穿,剧痛伴随着恐怖的嗡鸣!眼前景象飞速扭曲晃动,那株巨大的樟树在他视网膜上拉伸出无数鬼影般的重影。心脏疯狂擂鼓,剧烈得快要炸开胸膛。他的呼吸瞬间堵死在喉咙口,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腿脚一软,几乎当场瘫倒在地!是厉沫沫回来索命了?!自己撞鬼了?!
“……谢大师,他老人家前些时日闭关去了。暂由我代掌事务。” 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像一块骤然投入滚油中的冰,瞬间让冯兆和体内炸开的混乱与恐惧凝固了。
冰冷的声音唤回了他一丝理智。代掌事务?谢一言的女儿?是了…他混乱的记忆碎片里猛地跳出一个信息点——谢一言那位传说中的独生女,似乎也是在一次……车祸中意外身亡的。时间,就在厉沫沫出事之后不久?!
冷汗如同冰冷的蛞蝓,唰地一下爬满了冯兆和的脊背和后颈。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从他的脊椎根部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厉沫沫死于他所精心设计的车祸,地点、时间乃至风水的煞位,都是他亲手布下的死局。而现在,在他急需求助于鬼神之力来镇压因厉沫沫之死而引发的霉运时,站在他面前代替谢一言的,赫然是另一个死于车祸的年轻女子!这是巧合吗?这诡异至极的“巧合”,带着某种浓烈的不祥预示!
3 风水杀局
冯兆和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神经稍稍清晰了一点。他死死盯着水池边那张酷似厉沫沫的年轻脸庞——是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谢真真的眉眼,比起厉沫沫的张扬明丽,更添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是一种仿佛被冰水浸泡过久的冷漠,一丝活人的温度都看不到。那双眼睛尤其可怕,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像两潭封住千载寒冰的寒泉,目光扫过他时,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连一丝陌生人应有的审视都没有,只有一种绝对的、非人的空寂。仿佛他不是人,只是院子里一块普通的石头,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不是厉沫沫……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暂时驱散了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溺毙感。冯兆和强行按捺住胸腔里疯狂翻涌的惊悸和那一缕因过于诡异而生出的、针尖般的疑惧。他像一台内部零件即将散架却还要强行运转的老旧机器,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得体的、属于求人者应有的恭敬笑容,嘴角的弧度却僵硬得如同冻伤的树皮。
“失…失敬了,”冯兆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地挤出喉咙,“实在是没想到……谢大师不巧外出。鄙人冯兆和,是大南国文旅集团的负责人。这次冒昧前来,实在是因为……”
他斟酌着词句,目光不自觉地又扫了一眼水中如凝固雕塑般的黑鲤鱼。寒意未散。他将话题小心翼翼地引向此行的目的:“冯某最近……事业上遇到了一些阻碍,可以说是处处不顺。听闻谢大师手段通玄,能改换运程,所以特来……”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期待,紧紧锁在谢真真的脸上。在这个充斥着非人静谧和寒意的院子里,这个酷似他亲手杀死的前妻、身份却又如此诡异的少女,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通向翻盘机会的“浮木”。尽管这浮木本身,就散发着森森鬼气。
谢真真静静地听着。老樟树过分茂密的枝叶滤下的日光苍白得没有温度,在她过于素净的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那双清透得瘆人的眼眸,在冯兆和话音落下的瞬间,微微眯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像是错觉,却仿佛有一线冰冷锐利的光,从那过分清澈的眼底闪过,比池底最黑的鲤鱼还要幽暗。那光一闪即逝,快得让冯兆和怀疑是否是自己恐惧过度产生的错觉。
“冯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像机器在诵读预先设定的公式,“运者,气也。气流则生,气滞则败。气之根本,在于阴阳调和,在于方位得宜。”她纤细的食指点了点脚下坚实的地面,“坤位主藏,厚德载物。然而,厚德亦可化杀。”
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清晰地锁定了冯兆和的眼睛。视线交汇的刹那,冯兆和感觉自己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贯穿!那双眼睛深处,哪有什么空寂?那是封冻着万载玄冰的深渊,蕴藏着他无法理解的、极度危险的冷芒。
“冯总所掌,乃是聚‘财气’的巨擘之地。‘坤中取水’,是为引‘地脉阴中升阳’,水气蒸腾,财气自然氤氲不散,如雾锁金山。”她的声音依旧是平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冯兆和耳中,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古老仪轨般的压迫力,“水为财引,深潭聚气。不妨,在集团大楼的核心区域——总裁办公室正后方,深挖一方水池。引活水,活水需成回环之状,谓之‘玉带缠腰’。池边植以金桂银桂,取‘金玉盈门’之吉兆。池中,养满锦鲤,数量须为‘九’之倍数,以九为阳极之数,催生至阳财源。”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钻进冯兆和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森冷。
冯兆和的心狂跳起来。坤位?总裁办公室后方?挖水池?玉带缠腰?金玉盈门?听起来太对路了!太符合他现在急于求财转运的心理需求了!他死死盯住谢真真那张冰冷的脸,试图从那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任何一丝算计或陷阱的痕迹。
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纯粹的专注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虔诚”。
像信徒在向虚空中的神明祷告。
“活水……回环状……‘玉带缠腰’……”冯兆和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汇,像是在咀嚼着世间最甘甜的珍馐,每一个字都让他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希望正在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细、几不可闻的哼唱声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极其耳熟,带着一丝遥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冯兆和瞬间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头皮炸裂般地发麻!这调子……分明是以前厉沫沫哄孩子睡觉时才会哼的、她自己随口编的小曲儿!他猛地抬头寻找声源。
声音似乎来自旁边廊柱下站立的管家老杨。只见老人垂着头,枯槁的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似乎完全沉浸在某种追忆之中,嘴唇轻微地蠕动着。对上冯兆和惊疑不定的目光,老杨抬起头,那张石头雕刻般的脸上毫无异样,浑浊的眼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解,微微向他欠了欠身。那歌声,也如游丝般中断了。
冯兆和心脏咚咚狂跳,死死看着老杨那张刻满褶皱的老脸,试图从那浑浊的双眼里找出什么。是巧合?还是…自己真的被厉沫沫的冤魂缠上了,疑神疑鬼到了这个地步?老杨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眼神毫无波澜,仿佛刚才那诡异的哼唱只是冯兆和因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可怖幻听。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淤积的冰冷空气让他打了个激灵。疑神疑鬼只会坏事!谢大师的女儿或许只是……气质特殊!她给出的方案,每一个字都切中他此刻最迫切的渴望!
“深谢指点!”冯兆和的声音因为狂热的希望而微微发颤,脸上硬挤出的笑容牵动着抽搐的肌肉,显得既扭曲又虔诚,如同信徒骤然见到了神迹,“就按您说的办!冯某立刻就回去动工!一丝一毫都不敢走样!只求这‘玉带缠腰’能助我渡过此劫!早备重礼再来谢过!”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急迫,又或者是奔向神坛的狂热,朝水池边的谢真真深深作了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脚步有些不稳地、仓皇又带着贪婪地走向那扇沉重的黑色院门。那扇门在他背后无声滑合,隔绝了院内阴冷的池水和枯石,也隔绝了谢真真那两道如同冰凌般、不带一丝温度,却仿佛已将他牢牢钉死的目光。
院门在他身后关合,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小院内,只剩下樟树的浓荫和寂静如死的池水。
一直如雕塑般站立在池边的谢真真,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指甲泛着干净的微光,不见一丝瑕疵。手腕纤细得似乎不堪一折。她对着池水,缓缓摊开紧握的手心。
一撮细细的、灰白色的粉末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是香灰,混合着一种极其干燥的草屑。她微微倾斜手掌。粉末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去,像死亡的尘埃,洒向那泓清得能吞噬一切的池水。
粉末接触水面,无声无息地融化,消失。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泛起一点浑浊。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又仿佛它们已彻底融入了这片诡异的冰冷水体中,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池塘底部,那几条如同石化般凝固的黑鲤鱼,其中一条硕大的鱼尾,极其极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随即又陷入死一般的静止。
4 绝望深渊
冯兆和的指令如同飓风过境。
总裁办公室后方,那片原本种植着低矮观赏灌木的区域,被巨大而丑陋的黄色警戒线粗暴地圈禁起来。重型挖掘机的轰鸣日夜不息,仿佛不知疲倦的狰狞巨兽,挥舞着钢铁长臂,狠狠啃噬着大地,将坚硬的混凝土和下方冰凉的泥土一同翻搅、撕裂。
尘土、泥浆和柴油燃烧后的浓烈黑烟升腾而起,像一道不祥的污浊气柱,蛮横地污染着这片往日被精心打理的区域。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土石倾泻的轰然巨响,毫无顾忌地粉碎着集团总部大楼惯有的、矜持而秩序井然的宁静。每一记重锤砸落地面,都仿佛闷雷,敲在无数隔着高层玻璃窗围观职员们的心口,震得他们面面相觑,目露惊疑与不安。空气因为翻搅变得污浊不堪。
冯兆和像个狂热的监工头,常常不顾泥泞冲到最前沿,他双目赤红,近乎偏执地对着图纸嘶吼,声音在巨大噪音下破音沙哑:“池边弧度!弧度必须完美!图纸上画着玉带!我要的就是玉带缠腰的玉带!”
他亲自过目那池底铺设的昂贵防渗膜,如同抚摸初恋情人的脸庞。高级工程师被他强行拉来,眉头紧锁地反复确认那些弯弯曲曲的管道能确保活水真正流动起来,形成所谓的“回环”。
池边那些被精心挑选、价值不菲的金桂、银桂树苗,枝干在深秋的风里轻轻颤动,新种下的根系尚未扎稳,枝叶蔫蔫地垂着,如同刚刚被强行打扮起来的、疲惫不堪的孩子。它们被严格按照方位栽下,每一棵树之间的距离仿佛都经过精密的计算,透着一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冷的仪式感。
“快!再快!九的倍数!”冯兆和的催促声透着极度的焦虑和不耐烦。几十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个透明的充氧水袋匆匆跑过泥泞。袋子里,色彩斑斓的锦鲤簇拥着,鳞片在微弱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红的似血,金的如熔化的铜汁,黑的如同深渊的碎片。它们被哗啦啦地倾泻入巨大的、带着泥土腥气和消毒水气味的池水中,搅动着尚未沉淀的池底浊泥。
浑浊的水面剧烈翻腾,鱼群受惊,惊慌失措地甩着尾巴四处冲撞,溅起浑浊的水花。水花落到池边冯兆和昂贵的定制西装裤腿上,留下肮脏的泥点。他浑然不觉,或者说,那一点点污秽在他眼中已被过滤掉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宗教徒般的狂热期待。他死死盯着这片不断向外扩散着浑浊涟漪的新池水,看着那色彩在浑浊中扭曲、挣扎,仿佛在浑浊的水面看到了他期待已久的、被禁锢而最终爆发的辉煌金色财源。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满是血丝,却又燃烧着一种即将破晓般的疯狂希望。
新池落成的第一缕晨光,透过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冰冷地投射进来,在冯兆和疲惫憔悴的脸上切割出浓重的明暗分割线。他几乎是扑到窗前,迫不及待地向下望去。
池水经过一晚的人工强力循环,浊泥已被过滤殆尽,呈现出一种刻意的、深邃的湖蓝色。精心布设的水流从造型雅致的石龙头口中汩汩涌出,推动着水面,确实形成了一道道细密微弱的环流。几十尾肥硕的锦鲤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弋,反射着阳光的鳞片在水面之下曳出迷幻而破碎的光带。金桂银桂刚栽下不久,枝叶还未真正舒展开,但那淡淡的、带着一股药气的冷香,被风裹挟着,悄无声息地渗透过落地窗细微的缝隙,在总裁办公室昂贵而冰冷沉寂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冯兆和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这气味,这水的光泽,这鱼的活力……一种荒谬而强烈的“仪式完成”感瞬间击中了他,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稳了!他重重靠回那张冰凉的真皮座椅里,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那是连日焦虑和疯狂压榨下彻底宣泄的、毫不掩饰的笑容。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那些阻滞公司命脉的款项即将如洪水般汹涌而至!
这笑纹还未彻底展开,桌上的总裁专线电话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骤然发出了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尖啸!
冯兆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猛地一跳。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他的胸腔。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仍在疯狂尖叫的听筒。
“冯总!冯总!出事了!” 电话那头是财务总监声嘶力竭、几乎走调的嘶吼,背景一片纷乱嘈杂,如同大厦瞬间将倾,“刚…刚刚…恒隆银行!恒隆银行那边电话通知!已经谈妥的那笔五亿周转贷,他们…他们董事会以风险理由强行投票否决了!没有退路!彻底否决了!”
嗡——冯兆和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柄无形巨锤正面轰中,眼前刹那间发黑,无数扭曲的黑点疯狂旋转。五亿!那是他翻盘的最后命脉!是维系庞大帝国运作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否决了?!什么狗屁风险!怎么可能?!
“他妈的……”冯兆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血丝瞬间在眼球周围疯狂爆裂,根根充血,如同无数狰狞的细小红蛇在白色的荒漠里爬行。他那只攥着听筒的手背青筋暴起,像皮下埋着条条扭动的蚯蚓,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死白,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坚硬的塑料捏成齑粉!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喂?!冯总?!您在听吗?!喂?!”财务总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绝望的风箱拉扯着破碎的空气。
冯兆和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捏着听筒,捏得指尖冰凉发麻。他另一只撑着厚重红木桌面的手也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桌面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掌心传入神经,却丝毫不能遏制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震荡。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就在他脑中一片混沌、血海翻腾之际,办公室厚重的大门被秘书急促地叩响。
“冯总!赵董的秘书刚来电!”秘书推门进来,脸色难看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声音因惊慌而发飘,“说…说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要飞去瑞士,原定今晚和您签那份大北山生态区的战略合作协议…只能…无限期推迟!”秘书的声音低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死气,“他们没说具体原因…只说,等赵董回来再说…”
大北山生态区!那是在冯兆和商业版图里分量仅次于大南国的重要支点!是未来几年利润最丰厚的潜力股!赵董?那可是他攀附多年、用了无数心机人脉才打通关节的关键桥梁!是靠着他那位八面玲珑、人脉深广如海的岳父大人才维持住的脆弱利益联盟!推迟?无限期?!
刚刚被恒隆银行重创的心脏还没来得及喘息,又被这紧随而至的第二记闷棍狠狠抽在了同一个地方!一股腥甜的味道猛地冲上冯兆和喉头,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电流般的嗡鸣。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是前奏。
电话铃声如同丧钟,再无停歇。每一个刺耳的铃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残忍地切割掉这个庞大帝国的一根重要血脉。
——“冯总!坏消息!孙局长那批新项目的预批资格证…被上头临时紧急叫停核查了!据说…据说有人实名举报材料造假!” 那个手握批文命脉的孙局长,前两年离异,他新娶的那位年轻貌美、手段凌厉、对冯兆和颇为欣赏的夫人……是他冯兆和这条线上至关重要的人物!举报?!哪里来的举报?!
——“冯总!不好了!我们和‘天和投资’共同设立的那个文旅地产基金…张总那边临时撤资!说市场风向变了!” 那位眼光独到、魄力惊人、数次为冯兆和力排众议、鼎力支持的张董…是位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女中豪杰!撤资?风向?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冯总!海外团队反馈!我们那笔筹划已久的跨境并购…被标的方以‘董事会成员个人情感因素’为由单方面终止了!据…据说关键反对票来自…那位一直对我们很友善的联席董事莎莉女士…”
冰冷的信息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一股股从电话线里汹涌而出,将冯兆和彻底冻结在原地。他像个站在飓风中心的稻草人,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毁灭性消息一遍遍、毫无间断地撞击、撕扯。起初的暴怒、震惊、难以置信,渐渐地被一种更深入骨髓、更纯粹、更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女性……
每一个断裂的链条,每一个关键节点的溃败,每一次致命的背弃…那牵线搭桥、居中调和、投出关键一票的人…无论是手握大权的女性官员、精明强悍的女商人、还是有着重要话语权的女董事…竟然全都是女性!
一股极其阴寒的感觉,顺着冯兆和的脊椎骨簌簌地往上爬,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抖。窗外,那片投入了他全部疯狂赌注的新建池塘,在光线的映照下泛动着粼粼波光。那精心设计的“玉带缠腰”池水倒映出的,不再是金灿灿的财源,而是无数根闪着寒芒的、断裂的连接线。线的那一头,连接着他商业帝国赖以维系的所有女贵人!现在,这些线,全断了!被一种无形而冰冷彻底斩断!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骤然响起一个格外刺耳的短音。
冯兆和神经质地一颤,僵硬地按下接听键。
“冯、冯总…”秘书的声音在抖,带着一种活见鬼似的惊惶,“夫…夫人来了!说…说是紧急事,直接去您办公室!”
门砰地被推开,卷进一阵浓烈的、带着某种不祥意味的香风。冯兆和的现任妻子姚薇踩着足有十公分的昂贵高跟鞋冲了进来,妆容依旧精致,但那张美丽脸庞上精心堆砌的从容优雅此刻已被一种极致恐慌彻底撕碎!她脸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一双精心保养的手死死捂住平坦的小腹,漂亮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所有魂魄。
“兆和……兆和!”她发出尖锐到变了调的嘶喊,像是濒死的野兽在绝望地嚎叫,“没了…没了!刚刚医生确认了…孩子…我们的孩子…我小心保着的孩子…突然…突然就没了…胎心…彻底停了……”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地向地上滑去。
冯兆和如遭雷击,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窗外,那巨大的、新挖成的聚财池塘里,原本惬意游弋的金色锦鲤突然停止了摆尾,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气,如同几块失去生命的、沉甸甸的鹅卵石,直挺挺地朝着幽暗的池底坠落,下沉……
窗外的天空仿佛被谁泼了铅灰色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屋顶上,一丝缝隙也无。冯兆和办公室里的灯开了最大功率,惨白的光线毫无怜悯地倾泻下来,却只能照亮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财务警报文件,那些刺目的红字像一道道新鲜的伤口,在冷光下更显狰狞。角落里的真皮沙发上,一团色彩艳丽的丝绸无力地蜷缩着——姚薇哭得晕厥过去后就被安置在那里,妆容糊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如同某种诡异的面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散不开的冷香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楼下新建池塘的、带着泥土腥气和一丝丝鱼恶臭的复杂气味。
冯兆和枯坐在那张宽大得过分的真皮椅上,像一尊正在风化的、表情凝固在巨大痛苦和不敢置信时刻的石像。西装外套被胡乱扔在地上,领结被他自己扯开,勒出一条深红的痕。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陷在乌青的眼窝里,失焦地盯着空气里的某一点。
全断了。
公司所有向外的通道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无形的手彻底焊死。银行在逼债,关键项目停滞如同宣布慢性死亡,股价在持续跳水……最可怕的,是那些维系着集团运转的、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网……那些关键节点上的女性力量,如同被精准投下的毒药感染,瞬间剥离、消散!包括他枕边的、承载着最后一丝血脉希望的姚薇……
孩子……那是他彻底掌控厉氏根基后,用来名正言顺巩固权力的重要筹码!居然……在坤位之池落成、锦鲤死亡之时,一并……没了?!
他猛地抓起桌上冰冷的烟灰缸,用尽全身力气朝那面能俯瞰楼下新池的巨大落地窗狠狠砸去!
“哐——!哗啦——!!!”
烟灰缸撞上厚重的钢化玻璃,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玻璃表面瞬间炸开密密麻麻、如同巨大蜘蛛网般狰狞的白色冰裂纹。裂纹中心深深地嵌着那个沉甸甸的水晶烟灰缸,将窗外的灰色天光扭曲、割裂成无数碎片。
烟灰缸没有掉下去。它也穿不透这精心打造的牢笼。就像他那破灭的希望一样,凝固在那里,成为绝望的象征。
“厉沫沫……厉沫沫……”冯兆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野兽磨牙般的低吼,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濒临极限的痉挛中紧绷,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狂跳。
为什么?这该死的风水!那该死的谢真真!那个眼睛酷似厉沫沫的女人!难道……不!绝不!那只是一个意外!风水起效需要时间!他不能失去最后的一切!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活路!
眼前,只剩下一个渺茫的翻身之机——尽快完成对“绿野仙踪度假村”的收购和交割!这个项目盘子相对小,程序已到尾声,是集团目前唯一能回血、勉强维系运作的救命稻草!收购协议今天就要签订!对方是一家行事低调、背景神秘、现金储备极其雄厚的实业资本“磐石控股”。
必须签成!冯兆和眼中爆发出绝望的凶光,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牙齿沾血的困兽。他艰难地移动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嘶哑地对门口的秘书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备车!去东湖会议中心!磐石控股的签约!现在!马上!”
5 亡魂归来
东湖会议中心顶层,“听涛阁”宴会厅。
空旷而巨大的空间以极简的灰白两色勾勒出,冰冷的线条切割着视野。一道绵延近五十米的巨型落地玻璃幕墙构成唯一的“墙壁”,外面便是浩渺如海的东湖。此刻湖面被铅灰色的天穹覆盖,阴沉的水面无波无澜,像一大块凝固了的、肮脏的铅板,倒映着厅内冰冷的光源,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抑死寂。厅内没有布置任何喜庆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过度洁净后残留的、消毒水般的冷冽气息。
正中央一张超长的黑色会议桌,如同一条僵硬的钢铁棺椁,在毫无温度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哑光。桌子两端,泾渭分明。
冯兆和这边,只有他和他的首席法务两人。法务脸色灰败,将一摞厚重的文件铺开在桌面上,纸页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绝对的空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虫蚁在啃噬神经。他们身后,那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死寂的湖景框了进来,构成一个毫无生气的、巨大而冰冷的背景板。冯兆和的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根即将被自身重量压垮的朽木,试图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尊严。他紧紧抓住座椅扶手的手背青筋凸起,暴露了内心的狂涛骇浪和虚张声势。他不敢再看窗外,只死死盯着会议厅那扇通向走廊的双开沉重木门,似乎在等待命运的最终裁决,也像是在提防着某种无法预测的猛兽的突袭。
时间一分一秒地黏稠爬过。寂静被放得无限大,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铁块压在心口。
终于——
“哒、哒、哒…”
高跟鞋稳定而富有节奏感地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晰地、穿透空间层层叠叠的死寂传来。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完全掌控全局的、压倒性的气场,由远及近。
冯兆和的心跳随着那一下下落点,不受控制地加速!那声音……那诡异的频率……有一瞬间,竟然与记忆中厉沫沫步入关键谈判场时的脚步声诡异地重合了!
怎么可能?!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用力甩了一下脑袋,试图将这荒谬又恐怖的错觉驱逐出去。冷汗,却瞬间浸透了他高定衬衫的后背,黏腻而冰冷。
两扇厚重的木门向两边无声滑开。
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
冯兆和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轰然倒灌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手脚冰凉得如同被扔进冰海,呼吸在瞬间冻结!
黑色的高定西装裙将身姿束裹得纤秾合度,利落的剪裁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锋芒,衬着里面一尘不染的白丝绸衬衫。脚下是尖头细高跟,金属鞋跟撞击地面,发出冷酷而精准的声响。她甚至重新烫回了那一头极具辨识度、曾经象征着她张扬与力量的标志性栗色波浪卷发,只是此刻,那发卷垂落的弧度,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冷铁环。
那张脸……那张他曾在午夜梦魇深处无数次惊见、又无数次被他亲手擦拭掉血污的脸——厉沫沫!
那张曾承载着他野心、最终被他残忍碾碎的脸!此刻,正清晰无比地映在他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不!不是!眉眼有微妙的区别!那种历经生死沉淀后的、如同淬火寒铁般极致的冰冷和穿透力,是厉沫沫生前那种商场骄女意气风发的明艳所不具备的!但……太像了!像到让他魂飞魄散!像到他几乎能闻到记忆中那场雨夜的血腥气,再次混合着昂贵的、属于厉沫沫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同冰锥猛地贯穿了心脏,冯兆和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他控制不住地猛地向后一仰,死死地靠住椅背支撑自己不要滑下,那张刚刚还强撑着试图维持威严的脸,瞬间因巨大到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得不成人形!嘴巴张开到极限,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眼球暴凸,瞳孔因骤然受到超出承受能力的恐怖刺激而疯狂地震颤、放大!
他像是看到了活生生的地狱景象!
在冯兆和震骇欲绝、灵魂几乎被撕裂的目光中,穿着剪裁锋利黑色套裙的女子从容地拉开黑色会议桌另一端的主座椅子,姿态优雅却带着千钧重压缓缓坐下。她双手交叠,安稳地置于冰冷的黑色桌面上。那双深邃的、如同暗渊凝聚的眼眸越过长桌,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冯兆和那张因扭曲而狰狞的脸。没有丝毫意外,更没有胜利者惯有的傲慢微笑。有的,只有一种冰封万载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他无法理解、足以将一切灵魂冻结的彻骨寒芒。
她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再看那几乎因恐惧而窒息的冯兆和第二眼。
她身后一位干练的助理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将一份打印好的最终收购协议推过光滑的桌面。那份象征着冯兆和商业帝国崩塌、将他最后赖以喘息的机会捏得粉碎的文件,带着令人绝望的厚重感,不疾不徐地滑过长桌中心线,最终稳稳停在冯兆和面前咫尺之遥。
纸张停止滑动的瞬间,女子交叠的双手微微分开。她的左手随意地抬起,似乎只是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鬓边过于规整的栗色卷发。但那只右手中指上,一枚款式极其简单、却由顶级皇家切割祖母绿构成的戒指,猝然撞入冯兆和因惊恐而放大到极致的瞳孔里!
轰——!!!
冯兆和的大脑仿佛被一道九天惊雷贯穿!每一根神经都爆裂出剧烈灼痛的白光!那戒指……那祖母绿……那是……他为了彻底斩断与厉家所有联系、亲手卖掉的厉沫沫母亲留下的遗物!是厉沫沫心头至宝!最后一面时,还被她无比珍视地戴在右手上!
厉沫沫!!!
冯兆和喉管里骤然发出一阵非人类的、极度恐惧的“咯咯”声!他甚至能感觉到后脑勺上的毛发因彻骨的恐惧而根根倒竖起来!
女子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冯兆和灵魂出窍般的惨状视若无睹。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滑过来的那份文件上,落在了那份将决定一切命运的协议的最终落款处。
她纤细白皙的指尖拿起一枚纯黑的、触感冰凉沉实的钢笔——那是厉沫沫生前最钟爱的一支古董笔。笔尖滑下,没有半分犹豫。流畅连贯地书写。
签名栏。
甲方(收购方): 磐石控股集团有限公司
法定代表人(授权代表):
她的笔锋停顿了极其微妙的一瞬,似乎是在进行一个无形的断句。随即,笔尖流泻出三个清晰无比、足以撕裂整个黑暗世界的字迹——
厉。沫。沫。
字体熟悉而陌生,端庄舒展,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寒意。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柄淬毒的冰刃,精准地、狠狠地贯入冯兆和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眼底深处!
厉沫沫!
时间,空间,冯兆和脑中所有的感知通道,在这三个字被签下的瞬间,被某种超越现实的力量彻底扭曲、凝固!
厉沫沫。
他亲手杀死的妻子。
如今成了他商业帝国崩塌的掘墓人!
冯兆和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刺骨的鬼手骤然扼紧、揉碎!胸口猛地一抽,一股压抑不住的血腥气混合着胆汁的苦味猛地涌上喉咙!他的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支撑,骨骼寸寸碎裂,不受控制地剧烈前倾,“噗”的一声,一口混合着暗红血块的腥甜液体猛地喷溅出来!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浑浊的、如同濒死风箱拉扯的诡异声音,整个身体痉挛着前倾,额头“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光滑冰冷如同冰面的会议桌桌面上。眼前只剩下无尽的、旋转的猩红和黑暗!
他那双死死睁大、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球,因极端恐惧和无法理解而几乎瞪出眶外,依旧死死地、绝望地锁定在协议上那三个字上——厉沫沫!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灼入他的灵魂!绝望!冰冷!窒息!
几乎就在冯兆和喷出那口污血、额头撞在桌面发出闷响的同时——
窗外,会议中心正下方,那片被精心打造、曾寄托了冯兆和扭曲希望的坤位水池内,异变陡生!
那些色彩斑斓、原本在浑浊的新水中艰难游弋着的锦鲤们,像是同时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毁灭性的指令,毫无征兆地,数百条锦鲤骤然停止了所有动作!没有挣扎,没有抽搐,在千分之一秒内,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生命能量!
红的似血,金的如熔化的铜汁,黑的如同深渊的碎片……几十尾僵死的锦鲤,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抛起,齐刷刷翻起惨白的肚皮,密密麻麻地浮了上来!一时间,整个精心构筑的池塘水面上,被一层油亮而诡异的、五彩斑斓的死亡覆盖!大片大片的鱼尸在毫无涟漪的死水中漂浮、碰撞。
那幅景象,透过会议中心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无比清晰地映入了听涛阁内众人的视野,构成一个庞大、诡异而无比残酷的背景。
而“厉沫沫”签名的正上方,那枚皇家切割的祖母绿戒指,在会议厅惨白灯光的照耀下,如同墓穴中凝结的地狱鬼火,幽然一闪。
更新时间:2025-06-11 22:4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