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章节

1 黏腻的封皮

民政局大厅的冷气开得跟冰窖似的,直往程悦后脖领子里钻,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刚拿到手的绿皮小本子,塑料封皮蹭上了早上出门前胡乱涂的护手霜,变得又油又滑,握在手里像捏着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软塌塌的黄油。

她下意识地在帆布包里摸索纸巾,指尖触到的却是一包独立小包装的湿巾——柠檬味儿的,许明远去年双十一囤的那一大箱,到现在还有大半袋沉甸甸地坠在里面。

他总是这样,过日子像仓鼠过冬,什么都想囤,打折洗衣液、大包抽纸、甚至那些印着傻兮兮吉祥物的春节挂历,把本就不宽敞的家,连同他们的日子,一起塞得满满当当,快要喘不过气来。

“收好了么?”她故意把包上的金属搭扣“咔哒”一声狠狠按死,那点响声脆生生地炸在安静的空气里,盖住了自己指头尖儿那点控制不住的微颤。

许明远正低着头,把属于他的那份证件往那个旧得掉渣的棕色皮钱包里塞。

钱包的皮面磨损得厉害,边缘都翻起了毛边,露出灰黄的底色。程悦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钱包内层那个透明的塑料夹层——小小的婚纱照相片还被夹在里面,是大理的风里,她的头纱呼啦一下扑了他满脸,两个人笑得龇牙咧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许明远塞钱的动作停了一瞬,依旧没抬头,声音闷在胸腔里:“招行卡,给你打了八万。密码...没变,还是你生日拼上我们纪念日那天。”每个字都干巴巴的,没什么水分。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深秋的风带着点儿凉意卷过来,吹散了点民政局里那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在一块儿的怪味儿。

台阶上铺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正好掉在她那双沾了点灰的白鞋鞋尖上。

这双鞋猛地刺了她一下——领结婚证那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节,天凉飕飕的。

许明远就是在这级台阶上,单膝跪着,笨手笨脚地给她系那松了的鞋带,手指头绕来绕去,像在对付一团乱麻,嘴里还嘟囔:“白鞋不耐脏,沾了泥点子多难看。”那会儿太阳暖烘烘地晒在他后颈上,毛茸茸的感觉。

地铁冰冷的玻璃窗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她那张脸。鼻尖的浮粉有点明显,眼下那抹青黑色像晕开的墨迹,无声宣告着最近熬过的每一个夜。

包里的手机像块烧红的烙铁一样震动起来,嗡嗡嗡——是母亲。

好几条59秒的语音方阵争先恐后地跳出来。都不用点开,程悦几乎能猜到里面塞了什么:麻将牌哗啦啦的背景音里,老妈那永远高八度的嗓门儿一定在嚷嚷着“...你张姨介绍的!西城户口,国企科长!离过怎么啦?人家手里攥着套学区房呢!老破小那也是镶了金边儿的!...”一股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

她索性直接划开设置,指尖带着点狠劲儿戳在【飞行模式】上,屏幕上那个小飞机图标亮起,耳边瞬间清净了,只剩下地铁碾压轨道的轰隆声。

指腹下意识地在包里摩挲,碰到那张叠了好几折、揉得皱巴巴的租房合同——通州梨园,离地铁站还得蹬十五分钟共享单车,四十平的开间鸽子笼,押一付三的租金,早把几张信用卡刷爆了,那黑心中介还硬生生多克扣了半个月租金当什么“辛苦费”,真是吸血不吐骨头。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有点涩。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香油和煮挂面面汤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

许明远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

那口掉漆的破炒锅边上还顽固地粘着几道干涸的油渍,锅里漂着几片煮得蔫头耷脑、已经发黄的青菜叶子。程悦拖着行李箱往里走,轱辘碾过厨房瓷砖上那道长长的裂缝,发出“咕噜”一声沉闷的抱怨——那是去年吵到天翻地覆时,她气得甩盘子砸出来的纪念品。

“中介又催了,让赶紧过去签合同。”程悦的声音有点发干,像被砂纸磨过。她拽着箱子拉杆,轮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不情愿的“滋滋”声,径直往卧室去。

手腕猛地被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攥住了。

力道不小,带着不容拒绝的劲儿。许明远的手指关节上还沾着点白乎乎的面粉粉屑,他虎口那一道新鲜的、红艳艳的结痂,格外刺眼——上周修那个破衣柜滑门时被呲出来的木刺狠狠刮了一下。

他声音不高,带着油烟火的呛人气:“那床十斤的蚕丝冬被...收行李的时候,带走吧。”厨房窗户没关严,冷风趁机钻进来,掀起他一点衣角,“看着点天,说冷就冷了。”

程悦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往回一抽。尖锐的指甲在他掌心“呲”地刮过一道浅浅的红印。

卧室里,柜子顶上那床浅灰色的蚕丝被,规规矩矩地被真空泵压缩成了一个扁平的方块。

压缩袋拉链头上挂着的小标签是许明远亲手剪的硬纸板,上面一行工整的钢笔字:“冬被·晒过·2023.10.15”。程悦的视线在那日期上凝住了——那数字像根针,扎进她肉里。是她最后一次被痛经折磨得死去活来,蜷在床上像只煮熟的虾米,冷汗浸透被单的日子。

2 咳嗽的水龙头与扎眼的毛球

新租的小屋像个迟暮的老人,哪儿哪儿都带着点毛病。

尤其厨房那个水龙头,最是个烦人的戏精,专挑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粉墨登场。

寂静里,它突然就“咔、咔、咔”地响起来,那动静像极了隔壁瘫痪大爷喉咙里卡着口浓痰,憋得脸通红也吐不出来,断断续续,黏糊糊地梗在死寂的空气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程悦刚从客服部的战场撤下来。

一天耳朵里轮番轰炸着各种劈头盖脸的咒骂和哭天抢地,右耳鼓膜深处似乎还塞着一团浸透了脏水的烂棉花,嗡嗡作响,连带着半边脑袋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家,刚把包甩在沙发上,手机屏幕“嗡”地亮了,房东那个用风景照做头像的微信跳出来,措辞官方又冰冷:“重要通知:下季度起,月租上调五百元整。押金依合同执行,不予退还。”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屏幕上。

屏幕还没完全暗下去,死党王婷的消息紧跟着就弹窗霸屏了,配着个无比夸张的感叹号表情:“程悦!快!刷新本地头条!!你家许明远!市里的‘码农争霸赛’直播上电视了!【瞪眼】配图!!老天爷啊,他还穿着你去年送他那件藏蓝色毛衣!【链接:科技新锐争霸战火热进行中】”

泡好的方便面糊在一次性塑料饭盒里,早就发泡得胖乎乎的,面条软塌塌地缠成一团。

程悦随手抓过一次性叉子,胡乱戳着那团失去了灵魂的面糊。她点开链接。新闻配图的光线打得特别足,明晃晃的聚光灯下,许明远站在一个极具未来感的演示台前,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然而,程悦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定格在他的袖口——那件熟悉的藏蓝色毛衣,两只手肘外侧,各磨起了几个灰扑扑、毛绒绒的小球,在聚光灯的直射下,格外突兀、寒酸,像几颗被挤在华丽夜空里、黯淡无光的小星屑。她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涩。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迅速浏览评论区。一条顶着可爱小猫头像的留言猛地扎进她眼里:“许哥这专注写代码的范儿,比穿西装领带帅一百倍呢~【星星眼】”后面还跟着一串点赞用户的ID头像,其中一个备注“幸福起点-李姐”的名字,像根烧红的针,“噗嗤”一下刺得她右眼皮突突地跳——那是给他们策划过婚礼的婚庆大姐。

凌晨两点零六分,分秒不差,楼上那对夜叉夫妻的保留节目准时开演。

女人尖利刺耳的哭骂声像破锣,混杂着瓷器摔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的脆响,紧接着就是孩子受了巨大惊吓、撕心裂肺的嚎哭。

噪音隔着薄薄的天花板板倾盆而下,程悦烦躁地一把抓过枕头,死死捂在自己头上,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噪音风暴。一股极其陌生的、甜腻得发齁的柔顺剂味道趁机钻进鼻腔,刺激得她胃里一阵翻腾。

以前这种时候…许明远会默默地从他那边的床头柜摸出那副黑色的降噪耳机,动作又轻又稳地给她戴上。耳朵里立刻就会被小S那永远活力四射、笑得嘎嘎嘎的声音填满,《康熙来了》最新一期的喧嚣,轻而易举就能盖过窗外的战争。现在……那副耳机搁哪了?那个播客APP的图标,蒙尘多久了?

3 雨夜与裹着雨腥气的钞票

那阵剧烈的腹痛像是埋伏在阴影里的刺客,猛地跳出来给了程悦致命一击。

当时她正狼狈不堪地在小区里追那辆该死的绿色垃圾清运车。冰冷的雨水像银丝般连绵不绝,浇透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钻进脖领,激得她牙齿都打颤。

沉重的垃圾桶盖子压得她十指关节泛白,骨节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肚子里的痛感根本不是利器,是生满了锈、钝了口的破剪刀,在她小腹深处胡乱地翻搅、撕扯,不讲任何章法。

她疼得佝偻下去,像条被扔上岸的鱼,视线都开始发花。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破了雨幕,蓝红两色的光在地面湿漉漉的水洼上疯狂地旋转跳跃,光怪陆离。

急诊室里弥漫的消毒水味儿浓得像化不开的固体,呛得人喘不过气。

惨白的无影灯照得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护士递过来一沓打印纸,公式化的声音从口罩后面透出来,没有温度:“手术同意书,在这儿签字。‘家属签名’这儿。”笔尖点了点。

程悦蜷缩在冰冷的担架床上,后背的薄T恤早就被冷汗浸得透湿,紧紧黏在皮肤上。额前散落的刘海湿成一绺一绺,狼狈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

痛楚让她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我…我自己签。”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呻吟。她接过那只冰冷的笔,指尖的冷汗瞬间浸湿了纸页的边缘,签下的名字墨迹晕染开一小片,模糊不清。

肚子里的钝剪刀仿佛瞬间通了电,钻心地痛感让她眼前发黑,冷汗小溪一样顺着鬓角和脖子往下淌。

“先去缴费处交押金,五千。”护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冰冷的宣判。

程悦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艰难地掏出手机,指纹解锁都差点按错。

绿色的银行APP图标亮起,余额数字跳出来的瞬间,她觉得那把通上电的剪刀直接攮进了心脏: 3267.42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恐慌和剧烈的疼痛拧成一股绳,把她往绝望的深渊里拖。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那个很久没有触碰过的通讯录。快速滚动,那个名字依然固执地排在第一位。备注还是那个带着粉色小爱心的“远哥”——他现在铁定不知道,在他那些IT男同事眼里木讷寡言毫无情趣的他,在她曾经秘密设置的联系人列表里,顶着这样一个甜蜜又羞耻的代号。

电话拨出去,几乎是响铃的瞬间就被接起。

快得像对方一直守着手机。

听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带着点压抑呼吸的沉默背景声。 “……喂?”声音有点急。 程悦张了张嘴,喉咙又干又紧,像被砂纸堵着,只能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剧烈痛楚的抽吸声。吸气,抽泣。

努力了好几次,硬是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电话那边呼吸声明显加重了,急促起来。

时间像个被灌了铅的蜗牛,每一秒都拉长扭曲得让人窒息。

大约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急诊室的双开玻璃门被人从外面“砰”一声用力撞开!气流都跟着震荡了一下。 许明远像一枚失控的炮弹冲了进来。

他头发乱得像被台风蹂躏过的鸟窝,湿淋淋地往下淌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左脚趿拉着一只深蓝色廉价塑料拖鞋,右脚却是一只沾满了新鲜泥泞的白色运动鞋。

他就那么冲进来,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手里死死攥着一叠湿漉漉的、边缘都泡软卷曲的百元钞票。

“ATM…操蛋…的…单次…限额…”他喘得像拉破的风箱,断断续续,声音都被气流撕扯得变形,“我…跑了…三家…操!”汗水把他的旧白T恤后背完全浸透,布料紧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勾勒出一块方形膏药的轮廓——那是他常年坐在电脑前,腰椎间盘给出的抗议,一个无法剥离的标签。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气味,浓烈地蒸腾开来。

麻药针剂像一条冰凉的细蛇,缓慢地爬进她的血管。意识开始模糊,天花板上的灯旋转着变成光怪陆离的旋涡。

耳朵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听到戴着口罩的医生在说话:“……普通缝合线还是可吸收的?可吸收的贵一些,但后期不用拆线。”声音飘渺。

紧接着,许明远的声音穿透了那层迷雾,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斩钉截铁:“用最好的!最贵那种!”他喘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她…她腰上那个…疤还没褪干净…”程悦漂浮的意识像被轻轻刺了一下——他说的,是去年她做巧克力囊肿腹腔镜手术时,留在侧腰上那个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她自己都快忘记那个小印记了,他却记得每一个细节。

4 晃动的皮卡丘与褪色的蓝标

出院那天,深秋的天空终于放晴了,阳光是那种带着暖意的金黄色,空气里弥漫着街头糖炒栗子甜丝丝的焦糊香气,贪婪地往人鼻孔里钻。许明远那辆二手的白色大众破车停在医院门口,显得有点突兀。程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一股混合着廉价皮革清洁剂和淡淡的消毒水残留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的目光,几乎是被钉在了后视镜上。

后视镜杆子上挂着一个东西,正随着引擎启动的震动轻轻地摇晃——咧着嘴笑的皮卡丘挂件,廉价的塑料水钻眼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折射出廉价的光芒。

“实习生送的?”程悦系上安全带,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安全带边缘粗糙的布料,眼睛却盯着那个晃荡的挂件。

许明远转动方向盘,车子笨拙地汇入医院门口缓慢的车流里。“公司新装的,破玩意。”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像在描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团建,运气好……抓了一个。”

车子拐上大路,车窗外的街景是日复一日的熟悉。

商铺的招牌,行道树的轮廓,闭着眼睛都能描画出来。

沉默在车厢里膨胀。过了两个路口,程悦才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有点凉,刮得嗓子发紧。“我妈…这礼拜天,六十整了。”她说,声音有点发涩。

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在许明远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那只常年戴着婚戒的无名指,留下了一圈浅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白色戒痕,像被时间橡皮擦反复擦过。唯有虎口那道新鲜的红痕,还像昨天刚划开的一样,刺目得厉害。

“嗯,知道。”许明远降下车窗,深秋带着点寒意的风猛地灌进来,裹挟着更浓郁的糖炒栗子甜香,冲散了车里的沉闷空气。

“稻香村那个无糖寿桃礼盒,给你妈的,订了。明天送到家。”他语速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

前方十字路口,巨大的红灯亮起,像一只沉默的血眼,把刺目的红光涂抹在他们脸上。

程悦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安全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隔着薄薄的皮手套都能看到突出的骨节。胸腔里咚咚乱响,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小兽在里面横冲直撞。

她舔了舔有点干裂的下唇,鼓起勇气:“你…要不要…”话一出口,后半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轻飘飘地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去看看她?她其实…挺惦记你。”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车子稳稳地停在白线后。许明远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跳跃着倒计时的红色数字。

几秒钟的沉默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绿灯亮起前的倒数“3、2、1…”像一声声沉重的鼓点。 “深圳分公司。”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调令下来了。下个月,十五号走。” 车子猛地往前一窜,汇入车流。

后视镜里,程悦看见自己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肌肉僵硬,像一个蹩脚的提线木偶,被看不见的线拉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濒死般翕动的表情。车载广播里一个甜腻的女声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浅唱着那句“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要说抱歉……”是那首烂大街的《体面》。

程悦像被这句话灼伤,猛地伸手,近乎粗鲁地按在了收音机的开关上!“啪!”一声脆响,刺耳地终结了歌声。关得太急,指甲在那塑料空调旋钮上刮过,发出“滋啦——”一声尖锐的噪音。旋钮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蓝色便利贴,是她当年心血来潮用圆珠笔手绘的“冷热指示标”——蓝色的箭头指向“冷”,可那原本鲜亮的蓝色墨水,在经年累月的摩挲和太阳暴晒下,早已褪成了一片模糊的灰白。像个无声的嘲讽。

5 烂糊的面条与掌纹里的旧絮

回到那间始终带着寒意和陌生甜腻气味的出租屋,程悦翻箱倒柜,从压箱底的一个旧电脑包里,挖出了那部早就充不进电、被她淘汰掉的旧手机。

找了好一会儿才翻出配套的充电器,插上电源。屏幕顽强地挣扎着闪了几下,终于亮起一片惨白的光。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生涩又缓慢。相册图标点开,在一堆模糊的照片里,存着一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画面抖动得很厉害。镜头对着那个他们住了好几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厨房。

许明远围着那条印着几只傻乎乎小黄鸭的旧围裙,背对镜头在忙活。他在煮泡面?镜头摇摇晃晃地凑近,能看到锅里翻滚着白色面条和汤水。这时许明远侧过脸来,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当时的拍摄者程悦)说话,手里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撮洗好的金针菇往下放:“…先放这个,煮软乎了,它的纤维能裹住胃黏膜,吃了肚子就不烧得慌了…”视频最后几秒钟,镜头猛地一黑,同时传出程悦自己当时没绷住、带着笑意的骂声:“哎哟喂烦不烦!许老妈子!!”

程悦盯着那小小的、模糊的屏幕看了很久。厨房里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

她拉开抽屉,撕开一包泡面,哗啦啦放进碗里。烧开水,看着翻滚的白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洗好的几根金针菇丢了进去。

小小的火焰舔舐着锅底。

金针菇下去没多久,她就走神了。等想起来去看,面条和金针菇已经缠成了一滩毫无生气的烂糊糊,汤汁浑浊,像一团被丢弃的、湿漉漉的败絮。

她把这一坨东西倒进碗里,机械地嚼着,只觉得满嘴寡淡,如同嚼蜡。这碗糊掉的面,像极了她此刻手里这团搅和不清、索然无味的日子。

死党王婷拎着一袋红富士来看她时,程悦正趴在那个窄小得转个身都困难的卫生间里,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拧绞,撕扯着往上涌。

吐出来的秽物里,赫然蜿蜒着几缕刺目的鲜红!像几条狰狞的赤色小蛇,盘踞在白色的陶瓷底上,无声地嘲笑她的狼狈。

“妈呀!我的老天爷啊!你胃出血了?!!!”王婷吓得手里的苹果袋子“啪嗒”掉在地上,几个苹果滚得到处都是。她手忙脚乱地拉开墙角那个摇摇晃晃的塑料置物架,乒乒乓乓地翻找家庭药箱(其实里面只有半瓶碘伏和几片过期感冒药),“程悦!你这样不行啊!以前你家许明远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让你遭过这种活罪……”王婷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音。

“他会熬小米粥…”程悦浑身发软地趴在马桶圈上,喘着粗气,脸都吐得煞白,声音虚弱得像蚊蚋,却接话接得飞快,“小火慢熬,稠稠的、糯糯的,米油都熬出来了…出锅前还得点上两滴芝麻香油…”话一冲口而出,她自己先愣住了,胃里似乎被这突然冒出的回忆刺激得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她立刻干呕起来。

王婷连拖带拽把她弄到床边坐下,递过来一杯温水,看着她慢慢喝了两口,脸色依旧惨白。

王婷重重叹了口气,眼神有点飘忽,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跟你说个事儿,你…你听了别难受…”她观察着程悦的脸色,小心翼翼往下说,“许明远他们那个参赛项目,听说拿了个一等奖…听小道消息说,奖金挺厚,可能有十万。”她顿了顿,看程悦只是低着头,没什么剧烈反应,才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还有…他们组里,刚招进来一个新码农,女的。北大本硕连读下来的,能耐不小,人也…挺利索,精神。”

程悦没说话。

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暗,她的脸埋在阴影里。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细小的褶皱在指间聚拢,指甲深深地陷进柔软的绒布里,在手心里掐出几个深刻的、弯月形的白痕。

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里疯狂地摇晃,枯黄的槐花扑簌簌地砸在窗外的铁护栏上,很快就在窗台下积了薄薄一层,带着湿气,散发出一点腐朽的气息,像一个小小的、无人凭吊的坟包。

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把她按在床上,烧得像块炭,骨头缝里都透出酸痛。

许明远就守在她边上,用镊子夹着被医用酒精浸透的棉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滚烫的手心和脚底。细小的棉絮偶尔被酒精沾湿,软塌塌地黏在她张开的手掌纹路里。那点细微的、痒痒的、带着点粗糙的触感,隔了这么久,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复刻在她冰凉的指尖上,仿佛从未消失。

6 风雨中的喷泉与撕裂的喧哗

飞机引擎的轰鸣像是要把耳膜撕裂,巨大的推背感消失后,程悦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深圳宝安机场。

台风刚刚过境,残留的湿气浓得像化不开的雾,劈头盖脸地糊上来,带着一股子海水咸腥和城市钢筋混凝土被冲刷后残余的尘土味儿,黏糊糊地糊在裸露的皮肤上。

她站在科技园中心那个巨大的、像个金属怪兽一样的音乐喷泉广场前。水柱在激昂的电子乐中杂乱无章地喷射起落,在午后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折射出短暂而迷离的彩虹碎片。周围是年轻的人潮,穿着各式各样的公司文化衫,匆匆走过,步伐快得带着风,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上写满了她曾经也无比向往的、鲜活的生命力与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

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潮湿又混杂的空气灌满了胸腔,沉重地坠在那里。

她掏出手机,点开通话记录,目光在屏幕上游移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却显得如此艰难的号码。 拨号键按下去。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等待音。

背景是遥远的、异常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响得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绵密不绝,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那是属于许明远的世界,程序代码构筑的堡垒。

“喂?”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记忆中在厨房煮面的温和,也不是在病房里带着喘息的急切,是一种她更久远的记忆里存在过的、属于工作状态下的许明远式冷静和疏离。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能听清声音,却看不清玻璃后面的人。

程悦的喉咙骤然发紧。一路打好的腹稿像被水泡烂了的纸,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酸涩感冲上鼻腔,她只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嗯……”手指死死地攥紧了手机外壳,金属硌着皮肤。

就在这时—— “远哥!”一个清脆、年轻、充满了活力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女声,毫无预兆地、欢快地切进了听筒! 那声音像刚拆封的苏打水,带着跳跃的气泡感:“我搞定啦!重构完那个核心模块的架构图了!你看这次逻辑是不是超清晰?绝对的高性能、低耦合!快夸我!”那声音里的雀跃、兴奋,那种急不可耐分享成就感的语调,像一道惨白的、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程悦尘封的记忆屏障——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午后阳光?还是黄昏?她也是这样兴奋地摇晃着许明远的胳膊,仰着脸,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语气是同样的急不可待:“我们结婚吧!管它房子大小呢!先结婚嘛!”

头顶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像是响应她内心的骤雨。

豆大的、沉重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汹涌的雨幕。

巨大的金属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喷涌,冰冷的水柱混合着倾盆而下的雨水,兜头盖脸地浇在程悦的头上、身上、衣服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她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旁边的写字楼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精心打理过的一点点刘海彻底塌了,湿哒哒、黏糊糊地糊在苍白的额头上,像一块用久了的、被油腻腻的污垢糊满的脏抹布。

狼狈又难堪。

许明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在那密集的键盘背景音、还有她这边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艰难地传来:“程悦?你…你在哪?我这边刚开完会,可以出去…” “对不起,打错了。” 程悦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断裂的枯枝。

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粗暴地打断他。

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狠狠地按在了手机屏幕那颗鲜红的【挂断】键上。结束通话的震动顺着指尖传来。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流进脖子里,一路滑下去,也打湿了紧紧抱在怀里的帆布包,浸透了里面那个绿皮小本子的封皮。

塑料封皮上那圈象征终结和分离的钢印浮雕,在雨水的浸泡下,边缘似乎有点模糊发胀,像一个正在逐渐化开的、不甘心的烙印。

7 晒过的余温与收汁的旧肉

两年后的立冬。

深圳依旧是温吞的暖风,没有半点冬天的凛冽。

程悦坐在办公桌前,屏幕上静静地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人事部,主题赫然是:【关于程悦女士任客服部主管的通知】。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指尖。

下班后,她没有回家。

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家附近最大的那家商场。

在寝具区徘徊了很久。导购员热情地介绍着羽绒被、蚕丝被、鹅绒被。最终,她还是刷了卡,买下了那套自己路过好几次、一直犹豫着没下手的浅灰色磨毛四件套。柔软的触感,像抚摸着某种温柔的承诺。

回到那个小得像个方盒子的一居室公寓。灯光有点惨白。她拆开包装袋,把那件光滑的磨毛被套拎出来。布料抖开,散发着新制品特有的、淡淡的味道。就在被子完全展开的瞬间,一张小小的、约莫只有指甲盖大点儿的、边缘被摩挲得泛黄发毛的便签纸,轻飘飘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穿着拖鞋的脚背上。

她弯下腰捡起来。上面是一行工整到近乎刻板的钢笔字迹。

程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洗衣机罢工:138xxxxxx 找李师傅」 是许明远的字。

笔迹像他的人,一丝不苟,清晰得像是从模板刻印下来的。

这纸条是什么时候、从哪里、用什么方式钻进这套崭新的床品包装里的?她毫无头绪。

也许是最后一次搬家时,她打包旧物太匆忙,无意中把这张旧纸条塞进了衣物夹层?也许…是在民政局门口告别时,他最后一次帮她整理拉乱的包带,趁她不注意塞进去的?时间太久,记忆像被水冲过,一片模糊。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嗡嗡震动。

是一个陌生的深圳本地手机号码。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程悦疑惑地捡起手机,点开。

一张照片在屏幕上缓缓加载出来。

照片显然是在厨房拍的,光线是常见的、略显昏黄但很温暖的家用灯光,背景有点失焦的模糊。

然而,照片中央那口锅的每一个磨损细节,都像烙印在她视网膜上一样清晰——那口边缘掉漆的老旧炒锅!锅底那个写着“最低20”的白色标签一角顽强地翘起,边缘卷曲着,正是她当年挑挑拣拣后贴上去的耻辱标记。

锅里炖着满满一锅色泽浓郁的红烧肉!深褐色的酱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密集的小泡,浓郁的糖色混合着酱香,裹在每一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肉块上,泛着诱人的、油润的光泽。锅铲的木柄上,缠着深蓝色的防烫胶布——是她当年第一次尝试缠胶布,笨手笨脚,缠得歪歪扭扭,最后还给那断口处留了一小截羞耻的胶布头没剪干净的那副德性。锅铲就那么随意地搭在锅沿,画面定格。

没有文字。只有这一张沉甸甸的图片信息。

床头柜上那个带电子万年历的小闹钟,液晶屏无声地显示着: 11月7日,星期二,立冬 下面一行小小的绿色宋体字注解着: 「宜:修补,搬家;忌:开市,求医。」 那个“宜”字,在惨白的LED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厨房里,飘出一股不算很妙的焦糊气。

程悦恍然惊醒,小跑进厨房。她自己那锅小火炖了一下午的红烧肉,汤汁几乎快要干了,边缘的肉块有点发暗发紧。她赶紧关了火,找了个小勺子,舀起一点锅底黏稠的酱汁,小心地吹了吹。

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咸!一股齁咸的味道猛地砸在味蕾上!直冲头顶!咸得发苦! 她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端着那口小小的汤锅回到卧室,看着手机屏幕上那锅油亮诱人、令人垂涎的红烧肉,再看看自己锅里这堆颜色黯淡、汤汁寡淡、明显盐放多了的肉块,程悦突然就低低地笑了出来。

笑声在安静的小房间里孤单地回荡着,显得有些怪异。 笑着笑着,鼻尖猝不及防地涌上一阵强烈的酸涩。眼眶一热,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流淌。

泪水滑过微微扬起的嘴角。 咸的。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涩味。

像那年在大连拍婚纱照时,突如其来一个浪头打过来,冰冷的咸涩海水凶猛地灌了她一嘴,呛得她喉咙火烧火燎。许明远当时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笨拙得滑稽。

腥咸的海水顺着他笑得有点傻气的脸颊往下淌,落在他崭新的白衬衫领口上。

那一刻的滋味,又咸又苦,如同绝望。

可不知道为什么,多年后想起来,那段记忆深处的底片,冲洗出来的最后影像,不是冰冷的海水,不是呛人的窒息感,反而是一丝被那天的阳光晒过的、若有若无的暖意。

还有一点…奇怪的甜。

更新时间:2025-06-11 22:3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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